教習場是青城派眾“研修弟子”修練的重地,場地自然打理得甚佳,每天有役工拿著耙子平整地面的沙土,並且定期清理雜草碎石。北端更有一座棚子,裡面排滿了沙袋、石鎖、木樁、稻草人偶等各色練功器材,皆保養得扎實完好。
這片平整的土地中央,染了一小灘血跡,正是剛才宋德海斷骨刺破皮血遺留的。
這土地,百余年來不知道已經沾染了多少青城派武者的汗水與鮮血。可是因為與外敵對決而流下的,這可是頭一遭。
宋德海已經被父親抱到場邊,幾名師弟包圍著,七手八腳地為他包扎止血。宋梨雖然想上前慰問兄長,但被排拒在這圈子之外。她心焦地在外面探頭瞧看哥哥的傷勢。
“別過去。”侯英志拉著她,“你只會礙著師兄。”
宋梨無言點頭。雖然受傷的是跟自己同父同母所生的血親,但這兒是不屬於她的世界。對宋德海而言,那些正圍著為他療傷的師弟,比她這個妹妹還要親──青城山長大的宋梨,十歲以前就明白這個道理。
所以她討厭武道。武道令她十幾年來活在一個隔絕而孤獨的世界。現在看見哥哥變成這樣,她更恨了。
燕橫並沒有過去幫忙。他仍然渾身血氣翻湧。錫昭屏早已回到武當派陣營那邊,燕橫卻還是隔遠狠狠地盯著他。
錫昭屏發現了,剛才那個想出頭的小子,此刻仍在盯著自己。他訕笑,還朝著燕橫勾勾指頭,“來呀,小子。”
燕橫雙拳緊捏。他深知宋師兄的武功比自己高了多少級數,更明白這個打敗了宋師兄的敵人有多強。他卻是無法自已。
然而他知道,這片教習場,此刻已經不再是他能踏進的戰場。
因為師父已經站了起來。
葉辰淵提著雙劍,遙看正手按木匣的何自聖。兩人不過這麽一站立,仿佛已開始以氣勢交鋒。
“何先生,我再說一次。”站在葉辰淵旁的江雲瀾,這時又再開口,“今日一戰,其實沒有打的必要。如果就此收手,我叫錫昭屏過來,向那位宋兄賠罪又何妨?”
青城眾人,尤其剛才未有進入“歸元堂”的弟子們,聽見這話,俱感愕然。
“隻要……”江雲瀾繼續說,“何先生一句答應就行了。”
宋貞怒然回答:“答應剛才你說的那件事?‘武當派武功天下無敵’?你們是不是瘋了?‘天下無敵’?你們這麽做是要稱霸武林嗎?瘋子!千百年來,有哪個人、哪個門派真的能稱霸武林?”
“不錯。”江雲瀾淡然說,“我們的姚掌門確是瘋子。他就是要完成一件千百年來武林中從來沒有人做過的事情。”
宋貞冷笑:“你們真的瘋了。武當派有多少人?天下這麽大,有這麽多武林門派,你們每個都派人去接管嗎?”
“誰說過要接管?”江雲瀾說,“我們隻是要一聲答應。你們此後在這山裡,生活練武,一切可以照舊。隻不過換一塊招牌而已──‘武當派青城道場’,這名字不難聽啊。”
侯英志等眾弟子聽了,這才明白今天武當派的來意,還有為什麽會有這場比試。他們做夢也沒有想過,青城派會遇上這樣嚴重的挑戰。
“不過是一塊招牌而已”──聽起來輕描淡寫。但是對驕傲的武者而言,這句話已經冒犯了他們心中信條的最底線。
青城弟子,一個個義憤填膺,二百多人的呼吸同時急促起來。
武當派那三十幾人卻全都神色自若。
“天下無敵”、“稱霸武林”,對他們而言完全像是理所當然。 “你,說完了嗎?”何自聖此時眯著眼睛,瞧向江雲瀾。
原本一直嘴巴不饒人的江雲瀾,面對何自聖也隻能閉嘴不語。
因為那股壓迫感實在太強烈。
何自聖沒再理會他,轉而瞧向葉辰淵。
“好,現在再沒有人打擾了。我們可以開始了嗎?”語氣非常平靜。
江雲瀾心裡歎息:不愧是青城掌門。
他特意把這一番侮辱的話,在場上再說一次,其實是想惹怒何自聖,為葉辰淵賺些優勢。要知道這種層次的高手對決,身體和腦袋都得發揮至盡,一點點情緒失調也可能成為致命弱點。可是何自聖完全不慍不怒,顯然他在心理上已經進入了絕佳的作戰狀態。江雲瀾的這段話徒勞無功。
葉辰淵朝何自聖點點頭。他雙手各握兩把長劍劍柄,輕輕往左右分開。
身後兩名弟子上來,恭敬謹慎地為他脫去兩邊的劍鞘。那雙劍同一式樣,劍格護手皆鑄成蝙蝠形貌,劍身厚重,上面鑲嵌了黃銅七星,左手劍刃青光照耀,右劍則泛著淡紅光華。
假如仔細比較雙劍,才會看出兩柄劍的各部位,如厚度分布、護手大小、柄首重量等皆有微細不同。原來這對“坎離水火劍”,乃是按照葉辰淵本人量身打造,劍身細部和重量分配,都為了切合他左右兩邊身體的肌肉差異而修改,務求讓他的雙劍法能夠發揮至最頂尖。
“好劍。”何自聖讚賞說。葉辰淵點點頭。
──但其實何自聖在這種距離下,根本看不仔細那雙“坎離劍”。他隻是從寶劍自然散發的氣息判斷出來。
何自聖右手把那長木匣的蓋子拉開。
絲綢襯裡的木匣之內,平放著一長一短的雙劍,乃是青城派已保存超過三百年的最貴重聖物。
何自聖把雙劍從木匣提出。二弟子丁兆山上前,替師尊卸去兩劍劍鞘,恭敬地放回木匣內。俞思豪把木匣合起,跟丁兆山一同退下。
只見何自聖斜斜往旁垂著那雙劍,自然站立不擺架式,已是氣勢逼人。
右手那柄長劍全長達四尺,護手處是個蓮花形狀的圓盤,鑄滿蟠龍花紋,刃身狹長,通體泛著一股金黃光華,劍身近柄部吞口處刻著“龍棘”兩個篆字,正是此劍名號;左手的短劍則二尺來長,刃身寬厚若刀,中央沿著劍脊開了道血槽,護手與吞口成一虎頭浮雕,整柄劍形貌凶狠, 名曰“虎辟”。
在場所有武者也都知道:何自聖拔出這雙劍,自然是準備使出青城派武學的最高秘技──“雌雄龍虎劍”。
這套“雌雄龍虎劍”,相傳為天師張陵親創,具有斬妖治鬼的神妙力量,流傳已千余年──這些當然不過是假托的傳說。但這劍法確實極早成形,坐鎮青城劍派已經三百余年,為每代掌門必修的絕學,即使是一生未入過四川的外地武人,亦遠聞其名。
何自聖與葉辰淵兩人,一白袍一黑衣,同時緩步走向教習場中央,直至相隔七步的距離才停下來,靜止對峙。
葉辰淵邁一個後弓步,左手“坎水劍”斜指向前,右手“離火劍”平舉至耳邊,雙劍尖遙指何自聖心胸。
何自聖馬上也有反應,右手握長劍“龍棘”舉到左肩側,左短劍“虎辟”低收腹前,兩劍皆是預備反手砍斬的姿勢。
眾青城弟子目不轉睛地瞧著掌門的姿態。這一戰非比尋常,門派的尊嚴全都賭上了──假如連被譽“天才”的掌門師父都敗了,青城派還能再派誰?但同時他們心頭又禁不住興奮,因為本派的最強絕學就將展現於眼前,而且還是跟分量相當的對手全力對抗──這樣層次的決鬥,一輩子恐怕隻有一次目睹的機會。
“太好了。”何自聖看著葉辰淵的架式說,“你也是用雙劍的。實在太好了。”
看何自聖的表情,已經完全沉浸在比試的亢奮中,全然沒有掛慮青城派的榮辱存亡。
──唯有這樣的武道狂熱者,才能到達這等武藝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