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的風聲傳入耳內,似是有細雨滴落枝葉,扶蒼微微一動,迷惘地睜開眼,入目是熟悉的繡滿雲紋的青紗——小九把他帶回青帝宮了?
他撐著床褥要坐起,剛一動腹部的傷口便是一陣劇痛,他皺眉揭開被子,松垮的鴉青長袍早已滑在腰上,他錯愕地發現原本全身各處大小傷口上的濁氣竟已變淡了無數,有幾處小傷居然濁氣都已排淨。
他該不會又睡了十幾日罷?
扶蒼下意識往床側望去,蒼藍的純鈞正放在枕邊,他的眉頭不由蹙起,不好,竟將龍公主在純鈞裡關了這麽久。
他念動真言,將她從裡面放出,誰知真言念了兩遍,純鈞卻一點反應也沒有。他眉頭皺的更深,手掌在純鈞上微一試探——她不在裡面?
先前昏睡時些許凌亂的回憶回到腦海裡,他好像睡到中途醒了一次,怕她在劍裡悶壞,便已將她放出來了,其後他又昏昏沉沉睡著,一直睡到現在。
她又跑了?
扶蒼沉著臉翻身下床,不想腳底卻踩在一雙軟靴上,低頭一看,這雙軟靴纖細火紅,還嵌了黑色寶石做裝飾,十分漂亮。
是龍公主的鞋,她還在。
扶蒼收攏長袍,快步朝屋外走,眼角余光又瞥見她赤紅的戰將裝丟在地上,牆角的木箱也被打開,他的衣裳亂七八糟地耷拉在箱沿,他又愣了一瞬,出到外屋,果然又被翻得亂七八糟,白紙被風吹得撒了滿地,屋門敞著,外面淅淅瀝瀝下著秋雨,雨水被風吹進來,許多白紙都已濕透。
濕漉漉的楠木回廊上正坐了一道纖細身影,長發披散在背後,穿著他舊年的雲紋長袍,也不知出著什麽神,腳趾在地上畫了一個又一個圈,隨後大約是覺得髒,便敲起腳任由雨水洗刷上面的泥沙。
扶蒼忽然覺得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這座孤寂深邃的庭院特別生動,看著特別順眼。
他放輕腳步慢慢走過去,似是聽見聲響,龍公主立即扭頭,看到他,她“哎呀”一聲似穿花蝴蝶般撲過來,落在他身側,也不說話,隻撐圓了眼睛上下打量他。
先前她滿臉滿身的血跡已沒了,想必這小賊不但會亂翻東西,還摸到浴池,毫不客氣地用了一下。
扶蒼握住她的肩膀,將她扳正,細細打量面色,她原先在離恨海裡蒼白的面色如今已正常許多,看來應當沒什麽事。他放下心來,指尖便在她身上那件松垮的雲紋長袍上拈了拈:“……偷我衣裳穿?”
玄乙扭頭朝雲境處指了指,純鈞劍鞘化作的金龍凶狠地盤踞在那塊,她一靠近它就要吞她,這凶殘的術法一看就是只有扶蒼才能想出來。
“你睡了兩天。”她板著臉,十分不愉快,“我又出不去。”
金尊玉貴的公主一旦平穩下來,便開始各種講究,哪裡能忍耐滿身乾涸的血跡,她沐浴過必要更衣,翻遍了屋子沒找著合適的,隻得將他舊年一件還算小的衣裳拿出來暫時套著,還很不滿意。
扶蒼心中訝異,他傷口中的濁氣排的那麽快?按照離恨海的瘋狂濁氣,起碼得數月才能排淨,他隻睡了兩天濁氣竟已淺淡至此?
他琢磨不透,索性暫時不去想,見玄乙要往蒲團上蹭腳上的泥沙,他皺著眉蹲下去把她的腳一捉,蠻橫放縱,誰教她能往蒲團上蹭腳的?
用袖子將她的腳擦乾淨,扶蒼看著亂七八糟的屋子,也不知是笑還是歎氣:“小賊,把我屋子翻得這麽亂。”
她繼續理直氣壯地指向雲境處那條金龍。
扶蒼一言不發起身拉著她進屋,他還有一堆事情要教訓和敲打她,豈會這樣容易放她跑。
指尖一彈,滿地的白紙紛紛揚揚回到書案上,被青銅鎮紙重新壓好,屋門合攏,擋住外面的秋風秋雨,扶蒼勾過一個蒲團,淡道:“坐下來,我有話要問你。”
總有種他好像要大發一頓脾氣的樣子,玄乙躑躅地坐在蒲團上,看著他去內間端茶,她偷偷一口氣把月窗吹開,這樣他發脾氣的時候她就可以跑了。
扶蒼端了茶案出來,神情平靜,也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麽,將茶杯優雅地推到她面前,那個講究禮儀之道的華胥氏又回來了:“沒有新茶,請見諒。”
說罷指尖又是一勾,將被她吹開的月窗合攏。
玄乙皺著眉喝了口茶,還是淡而無味,他家都喝的什麽破茶。等了半日,不見他說話,她清清嗓子:“你的傷怎麽樣了?”
扶蒼用指甲勾勒杯沿的淺藍花紋,聲音很淡:“死不了。”
玄乙隻覺坐立不安,背後寒毛都豎起來了,秋雨落在庭院的參天大樹上,合著風聲,反而顯得一種異樣的安靜,正是這種安靜讓她越來越慌。
她隻好端著淡而無味的茶又喝一口。
扶蒼盯著她看了半日,她穿著自己舊年的雲紋長袍,還是顯得十分寬大,像是要飛起來似的。一些柔軟的情緒剛漫溢上胸膛,很快又墜了下去。她那些逞強的任性,一意孤行的行徑,決絕地要把痛苦留給旁人的自私——實實在在是可恨至極。
眼裡隱隱有陰霾凝聚,過了許久,他方低聲道:“這一次,如果我沒有找到你,你就打算自己去離恨海送命?”
龍公主垂著頭,睫毛亂晃,就是不抬眼看他,隔了半日,她又支著下巴繞開話題,軟綿綿地開口:“我餓了。”
扶蒼徹底無視她的轉移話題,冷冰冰地看著她:“一聲招呼也不打?”
她的睫毛終於揚起,眼淚汪汪又嬌滴滴地望向他:“扶蒼師兄,我真的餓了。”
別說這些了好不好?反正麻煩都解決了,他們都好好的,她挺精神的,他看著更有精神,都困了她兩天,別生氣啦。
扶蒼眯起眼,目光陰鬱。每次都是這樣,任性地來,任性地走,任性地給他很多,最後再任性地一刀切斷。若是喜歡,為何可以這般隨心所欲?孤零零去送命,還要他安靜地在一旁看著?是不是還要為她叫好?
她總是要將他拋下。
“……我之前叫你離開,你做了什麽?”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問。
玄乙吸了口氣,放下茶杯試圖起身:“我還是該回……”
回?一隻手掐住她的胳膊,扶蒼聲音很低:“坐下來,我在問你話。”
玄乙用力一掙,不知手打在何處,他微微一顫,脖子上尚未痊愈的傷處細細流下一行血。
她吃了一驚,立即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