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環繞之中,一些低矮的草房稀疏分布,身著粗布衣衫的後生並沒有在田地裡伺候莊稼,而是拿著棍棒在村中空場上一板一眼的操練著。這些年輕男子身上的衣衫都有補丁,手上滿是泥垢與老繭,但是隊列森嚴,棍棒舞動有模有樣,在一個中年男子的呼喝聲中,按著號子大喝、揮棍!
由於衛生條件以及生活水平限制,這種村莊的人平均壽命有限,五十歲以上就可稱為長壽,這小村莊的主人便是如此一個年近六十的壽星。老人一身粗製土布衣衫,下著草鞋,衣服與普通農人一樣,但是格外整潔不染塵土。
歲月在他的臉上鐫刻出無數溝壑,但是老人的目光已經銳利,臉上碩大的鷹鉤鼻,讓整個人的面相有些猙獰,連同那花白的胡須也仿佛帶著幾分危險。與大多數同齡人相比,老人的身體更為健康,腰板依舊筆直,走動之間步履生風,一邊抽著煙袋一邊看著這些操練的子弟,如同一位大將軍在檢閱部隊。
范進跟在老人身旁,他身上穿的是儒衫,腳上穿的卻是本地人自己縫製的布靴。沈三、張鐵臂兩人一左一右守在他身邊,在稍遠一些的地方,則是范進從京師帶出來的護衛。
這些護衛來自鳴鳳鏢行,都是鳳鳴岐的弟子,個人武藝修為以及江湖經驗都很是豐富,眼光也毒辣的很。對於這些鄉下後生的操練原本看不在眼裡,當他們就是鄉團土勇,可是等看了一陣這些護衛的目光裡便漸漸多了幾分警戒。
這些看似土頭土腦的鄉農,操練的招數極為簡單,翻來覆去就那麽幾下,算不上高明武藝。但是出手迅捷有力,那看似憨厚的目光裡飽含殺氣。如果單打獨鬥未必如何厲害,可是如果是打群架,這十名武藝高強的護衛未必就能打勝村子裡這幾十個後生。這是軍班武藝,不是江湖功夫,絕非好相與……
范進的大隊人馬並沒有跟著進村,這小小的山村也容納不下那麽龐大的一支隊伍。張舜卿頂著范進的名字帶隊繼續前進,范進則帶了一支小隊秘密脫離隊伍。他離開愛妻到鄉下自然不是為了觀看一幫村裡後生練武,更不是為了村裡那幾個熱情而又充滿活力的鄉下丫頭火辣辣的目光和她們連夜縫製的布靴。這座山村對范進的重要性兵部亞於朝廷衙署,這些看似平平無奇的鄉農若是用之得當足以抵數萬雄兵。
故意選擇桑乾河為前進路線,刻意避開宣府直入大同,代表了范進此行的工作重點在山西而不是河北。根據他的推斷,土默特部落恐怕將有一場大規模行動,至於察哈爾部落是否會跟進現在還說不好。不論從保護百姓的大義,還是以自己的工作業績這個小九九,他都有保證宣大防線固若金湯不出紕漏的義務。
范進不是個軍事家,並不懂得指揮部隊作戰,論起在戰場的作用,眼下坐鎮九邊的文官都在他之上。范進所能做的,就是在戰前盡可能為朝廷一方增加砝碼,讓勝利的天平傾斜。
范進自身的才具以及位置,決定他能做的事不多。製造先進兵器這一選項肯定要排除,他兩世為人對於軍械都沒什麽興趣,明朝也不存在那種所謂給個方向就能做出成品的神匠。何況武器的革新依托於整個工業體系的進步,眼下的明朝並沒有配套功能范進也沒想過要在明朝搞工業革命或是蒸汽機,這一條自然否決。穿越者另一利器編練新軍也實現不了。先不說有戚繼光在,練兵輪不上范進,就拿時間說也來不及,是以也就不必再想。
以他的才乾和能力,於備戰能做的工作就是盡可能調動物資分析情報,
在戰爭打響之前湊足五成以上的勝算。這件工作其實也不容易,范進又不是神仙,不能點石成金。宣府他已經不打算介入了,隻想安心經略大同,據敵於第一道防線之外。可是山西的輿情複雜,在那裡征調物資,就是虎口奪食,少不得要和本地的縉紳大賈好好鬥一鬥。范進不是高麗金氏百姓,對於苦難行軍之類的行為沒有絲毫興趣。他是個追求享受的性子,能夠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面對強敵他想的也不是提升自己,而是多找幾個幫手。
張國棟提供的那些商隊成員雖然在人數有限,地位也極為低微,但是這些人深入蒙古與諸多部落有往來,又和邊軍有著很深的聯系。不管從情報的掌握還是對物資的調度都有自己的門路,得到這些人的幫助就等於憑空多了一支精兵。也正因為他們的重要,才值得范進放下嬌妻趕過來這裡睡硬木床。
眼前名為吳石頭的老人,就是聯絡名冊上一個重要成員。按照記載,他家做走私生意起碼有一百年的歷史,如果按照行為判斷,是標準的禍國殃民走私犯。但是他的另一層身份,卻是大明軍戶之一,年輕時在邊關守城殺敵曾經與虜騎白刃拚殺,直到一次險些導致殘廢的重傷才讓他脫下戰袍改穿民裝。
他的商隊一方面把蒙古人急需的物資運出去,另一方面也把重要的情報帶回來,在很多時候還要充當減壓閥,盡量讓小部落放棄掠奪的打算。他的祖父、父親都死在行商的過程中,他的幾個手足以及兒子也都死在這充滿危險的貿易旅途上,整個吳家就只剩下他和他的孫子孫女。
他的孫子吳豹子是個憨厚壯實的小夥,黑紅的面孔,外表年齡比實際年齡大了起碼十歲,人有些木訥。而他的孫女則是個虎背熊腰力能擒虎的女中豪傑,范進來的第一天就看到她叉著腰跟幾個鄉下女人罵架,一個未婚大姑娘罵的髒話讓幾個婦人都回不了口。
就這麽一個看上去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鄉下人家和這麽個看上去如同世外桃源般的村落,在這一帶分布著起碼三十幾個,吳石頭是他們共同的首領。這個看上去如同老農一般的老漢一聲令下,能動員出幾百名能提兵器拚命的青壯,而他自己那雙青筋暴露的大手,依舊擁有拗斷別人脖子的力量。
這就是邊地的行商,凶悍狡詐多力最重要的是夠狠。沒有這點本事,就別想在邊關生存。
范進與吳石頭的接觸並不順利,他在官場訓練出的交際手段在這個老人身上很難發揮作用。商賈的狡猾、山民的戒備心理加上疆場殺人的經歷糅合一處,打造出這個難以對付的老怪。
這個看上去像是個普通鄉農的老漢就像他的名字,頑固不化無從下手。范進不但亮出了自己的身份,還用了張國棟提供的暗語,證明自己確實是兵部來的。又拿出烈酒、彩緞、白銀以及京師裡采購的雜貨作為收買,以可是吳石頭的態度依舊不冷不熱,謹慎而又聽話,但就是不跟你交底。
表面看來吳石頭對范進敬如神明,一聽到是巡按老爺人就趴在地上說什麽也不敢起來,又吩咐將村裡所有的羊殺掉,給貴客煮羊肉羊下水來吃。當天吃飯時,老人讓村裡所有的男女都換上新衣參拜按院老爺。酒酣耳熱之時老人舉著酒碗當場連說帶唱在火堆前跳舞唱著本地小調,十足一個沒見過世面幾句恭維就能賣命的鄉下老漢。
他可以容忍自己的孫女和村裡幾個大姑娘一起為白麵包公做鞋,或是在柴堆上唱熱情如火的小調,由於喝多了土燒,范進身邊一個隨行來的護衛管不住自己的腰帶,花言巧語地勾搭了村子裡一個年輕的女子,拉著她的胳膊就鑽了莊稼地,老人明明看見卻不聲張,還不許女子的幾個兄弟去阻撓。范進甚至相信,自己如果晚上去摸他孫女的床,他都會裝作睡著了沒聽到。
可他不管怎麽熱情怎麽隨和,就是不肯和自己談正事、自己一提起行商以及蒙古的情形,他就一臉茫然,仿佛在聽天書。如果不是名字確定無誤,外加兩方確實對上了暗語,范進甚至要懷疑是兵部的情報給錯了。
倒不是說范進拿老頭沒轍,就看吳石頭那孫女看自己的眼神,和那熱情洋溢詞句充滿原始吸引力的小調,范進不費力氣就能把她也拽進莊稼地裡,從她嘴裡也不難問出實話。可是他對那個能打死老虎自己長得也像老虎的女孩沒興趣,有鄭蟬、薛五兩個尤物在身邊,那個丫頭入不了他的眼,就連這靴子也是看著她和幾個姑娘期盼的眼神不忍拒絕而已。
穿上這雙幾個女孩連夜趕出的靴子,也算是一種妥協,同時也是對吳石頭的一個警告。自己在這已經耽誤了兩天,時間足夠他孫女把一雙半成品靴子做成成品,如果今天再不說出個結果,吃掉村子裡最後一隻雞以後,自己的人就該出發去追大部隊。他很重要,自己的時間也很重要,不能無限制浪費。
吳石頭看著那幫後生操練,用煙袋虛點著:
“大老爺您看,豹子那娃娃練功很用心,這娃娃從小就想當兵,說是要靠武藝給家裡搏個富貴。我打了他好幾次,就是打不過來,他爹、他叔、他舅都是博富貴博到屍骨都沒有收回來。吳家就這一根苗了,他還沒成親,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家就絕後了!絕後啊!”
范進咳嗽一聲,“靠武藝搏富貴不一定需要拚命。即便是軍隊裡,也有一些地方是不需要賣命也可以提拔的,主要還是看關系。比如給大貴人當護衛,不需要打仗,升的也快。”
“難啊。這娃腦子不好使,做事一根筋,哪個貴人要他啊。別說貴人了,連個中意他的女子都沒有,這麽大的年紀成不了親,愁死個人啊。還有我那小花,多好的姑娘啊,能乾活能吃苦身子骨結實,一看就是能生養的。要是過了門,生起娃來一準是一個接一個。”
“兒孫自有兒孫福,您老歲數不小了,別操心太多。誰都有自己的命數,命中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吳石頭看看范進的腳,“這靴子做的結實吧?我也知道,樣子土了點,針腳也不好,可是它都是真材實料。俺們山西不比京裡,山多石頭多,在這種地方鞋子好看沒用,關鍵還是要結實。你從京裡帶來的靴子別看樣子好,可是不結實。”
范進一笑,“只要樣子好看就行了,誰管它結實不結實,大家都是體面人,誰還真等它穿壞啊,一舊就丟了。就像我帶來的彩緞一樣,論質地肯定不如家織布,可是要說價格,土布怎麽也不如絲綢。”
“這是自然……自然。”
吳石頭抽了兩口煙,看著范進,“大老爺這是要走吧?”
“是啊,該動身了。”
“那張驢子家三丫頭的事,您看該怎麽是好?按說一個山裡的女子,您給了二十兩銀子已經是天價了,娶她做婆姨也用不了那麽多。可是張驢子家日子不好過,七個兒子全指望三個丫頭換老婆,這破了身的就不好要彩禮……您看能不能再加點?”
范進一笑,“這件事錯在我這邊,犯錯就要認挨打要站穩,人家要錢我就得給。一個黃花閨女不能隨便給人睡了賠錢就完,我會讓我的那個隨從娶她,對她負責到底。我問過了,他並未成親,也不曾對女子用強,最多是花言巧語了一番,這回讓他兌現就是了。那小子人樣子也還過得去,雖然沒有大出息,跟在本官身邊,每年也能掙一百多兩銀子,不算虧了那丫頭吧?張家一家人接到京裡住,安家費我來出。如果張家不滿意,我就用尚方劍斬了我的手下,給三姑娘出氣,再賠一筆銀兩。老爺子麻煩去問一句,他們是要做親家還是要我殺人,經自佛口出,苦主怎麽說我就怎麽乾。”
吳石頭那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一個疑似笑容的表情,一口殘缺的牙齒在日光下一閃而逝。
“大老爺來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是個爽利人也是個好人。三丫頭那事一出,你就拿了銀子出來賠償。前些年兵部也來過一個官,跟你一樣,帶了幾十個人,也是要出一趟邊關。來的不是我們村,是前面那個上峽村,那村子裡也是殺了羊喝了酒。等喝多了就管不住自己,當官的帶頭抱了個丫頭進房,其他人有樣學樣。轉過年來,那村裡就多了幾個孩子,到現在不知道爹是誰,那一晚上……全村的女人都沒得好。還是我們造化好,遇到個好官。”
“我算不上好官,只是不想當個糊塗蛋。你說的那個人,想來也就留在這了。”
吳石頭一笑,沒回答這個問題,隻將煙袋磕了幾下。自言自語道:“福禍無門人自招,人人造化不一樣,張驢子家那三丫頭長得像頭牛,卻攤上個好男人。這事我做主了,那閨女嫁給范老爺的手下,銀子給幾兩就完,只求他帶張家一個小子進京,其他人留下。”
他又看看范進:“大老爺,你是不是以為我姓吳的不是個東西?收了錢卻不肯說實話,也不肯為朝廷效力?”
“人各有志,我不強求。”
“到底是念書的,說出話來就是跟我們老粗不一樣。我不懂這些大道理,就跟你說點我們鄉下的土話。你那本本上,山西一共是十七路商幫對吧?我這是第一路,我不識抬舉,大老爺就去找別人。”
范進沒接話,只看著吳石頭。後者朝范進苦笑一聲,“我要是告訴您老,您手裡那是份老黃歷,十七路商幫,您能找到的就剩我這又臭又硬的老石頭一個,您老該怎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