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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進的平凡生活》第516章 誆虎入籠
紗帽胡同張居正府門外再次張燈結彩,鞭炮劈裡啪啦響個不停,鼓樂班子使出渾身解數演奏喜悅歡快的旋律,其熱鬧程度比之不久之前張舜卿出閣也相差無幾。

張家當然不是在這麽短時間內再次娶親嫁女,不過這件喜事絲毫不比婚嫁來得遜色:張家三子張懋修在萬歷八年的會試中禦筆親點高中狀元。

即便是在普通人家,這也是值得大肆鋪張一番的大喜事,何況是在當朝宰相門庭,自然要有一番隆重慶賀。比起普通人家來,張家這個狀元更有非凡意義,上一科張嗣修高中榜眼,已經進入翰林院,這科張懋修又高中狀元,入翰林院是板上釘釘之事。兩位公子成為儲相,朝中文武大臣都有類似的想法:他們中會不會真誕生一個閣臣?

大明自立國以來父子進士的事不少,但是父子兩宰相的事卻是從未發生過。加上之前張居正為外朝官開路,準備在內閣裡為督撫疆臣留一個名額,這就更讓人懷疑,未來會不會是郎舅閣臣,一門三輔的局面。

以張居正如今的權柄加上聖眷,這樣的情形完全有可能發生,一旦這樣的情況發生,張家怕是要開大明文官先河,家族兩代把持朝政,放眼天下無人能望其項背。

固然有無名氏在朝門貼了揭帖,“狀元榜眼姓俱張,未必文星照楚邦。若是相公堅不去,六郎還作探花郎!?”矛頭直指張居正,把張懋修高中歸於相國之力;東南才子顧憲成更是在張榜之後大罵權臣無恥;但是在一片歌功頌德之聲中,這些許雜音或是落地舉子的哀怨,總歸是聽不到的。

因招撫大員林氏之事,天子下旨加張居正為少保,歲祿增兩百石,另命湖廣布政司撥良田千畝為賜予張府做祭田之用。張居正身上本來就有少師、太子太傅兩個榮銜,現在加上少保銜,三孤集於一身,榮寵無二聖眷優隆,滿朝文武這個時候不管有多少不滿,都只能埋在心裡,臉上只能笑不能怒亦不敢怒。

作為當事人,張居正的心情其實並無多少波瀾,那些揭帖的內容沒讓他覺得憤怒,同樣,兒子的成就也沒讓他格外歡喜。倒不是說張居正對三子關心不足,只是在他看來,兒子的才學是自己教出來的,加上之前張家的運作,一甲已是囊中之物。至於具體的位次則取決於皇帝,天子肯讓懋修中狀元,是念著君臣師生情分,也是帝王心術,並不會讓他有欣喜或是激動的感覺。

萬歷這樣安排的原因張居正自然能夠明白,無非是給自己招謗,讓天下文士提起他這個宰相先要口誅筆伐一番再說。畢竟皇帝是自己的學生,他的盤算自己又如何看不出來?

看出來不代表就要怕,自己本來就沒想過要做伊、霍、周公,否則兩年前為皇帝代書罪己詔時,李太后可是有過告太廟廢天子的氣話。自己若是順水推舟,事情也未必推動不下去。只是他張居正乃是大明忠臣,一生隻為朱家宰輔,既然如此,人心對他而言,也就不那麽重要。

有人罵自己是很正常的事,從決定實施新法那一天,便注定走上一條世人皆謗舉目皆敵之路,如果對名聲人心看得重,事情便做不成。那些人不管怎麽對自己不滿,也不敢違抗自己的命令,無法阻礙新法的推行這就足夠了。

何況有了范進獻策,第一批書院已經開始投入運轉,幾百個候補官員、學子在裡面接受培訓,等到學業完成便可以進入地方,去推動新法。在他們之後,會有越來越多的讀書人在書院裡學習,到下面執行自己的命令。這些部下才是自己的寶貴財富,

那些背後說說怪話,或是批評自己主張的異見者,不過跳梁小醜,又能對自己造成什麽妨害?如今的張居正於人生以及仕途都可以算作達到巔峰狀態,也不曾想過攫取更多的權柄或是更高地位,兩個兒子為翰林,兩個兒子得蔭世襲錦衣又有了范進這個女婿,後顧之憂盡去,已經到了無欲無求得地步。惟一要做的就是建功立業,延續朱家天下,保證大明朝江山穩固,順帶也要永遠姓朱。

無欲則剛。正因為現在的他沒了自身利益的訴求,心態上反倒格外超然,當在書房接見張四維時,後者的心中亦是微微一動。本以為窮奢極欲不加節製的生活,外加繁重的工作必然令張居正神倦體弱,精神萎靡,最多靠藥物支撐維持一股虛火。可是現在看來,他的精神氣色比起幾年之前更盛幾分,著實古怪。

兩人落座之後,張四維寒暄幾句,便轉入今天的正題。

“元翁,惟時(張懋修字)已經有了著落,退思的位置卻還未定,自從成親到現在時間也不短了,怎麽也該有個安置,不知元翁心中是怎麽個打算。”

張居正一笑,“怎麽?鳳磐這是替自己的門生來打抱不平了?你這座師倒也是夠格,知道護著自己的學生,我這還不著急你倒是先急起來。”

張四維也一笑,“為國舉賢也是人臣的本分,退思確有大才理當重用,遲遲不安置萬一陛下或是太后聞起來,只怕是不大好。何況又有師徒名分在,我這做老師的不替學生謀劃出路,又怎麽對得起門生貼子?”

“鳳磐看來對於退思很是滿意,居然主動上門來為他問前程,想必是有了好去處?你且說說你的打算,想把他安排到何處?”

“實不相瞞,丁醜那一科的舉子裡,小弟最看好的就是退思,當初還曾動過念頭,把他招為東床,最後隻做了冰人心裡還著實有些委屈。退思有大才,聖眷又重,實在不該耽誤了。小弟也知道,退思留在相府,能為元翁分憂效力。可是子孫總歸是要長大的,現在不積累些功勳,他日要想提拔就不容易。退思本可入翰林院為編修,只是為了護送忠良骨骸還鄉,壞了自己的前程,若是對他沒有個妥善安置,既對不起他也委屈了賢侄女。所以小弟這裡有個念頭,給退思放到一個易得功勞得地方打磨幾年,到時候升轉便容易,他日大用亦無人可以說三道四。”

張居正道:“易於得功?外官得功最易莫過於九邊軍功,鳳磐是想保退思到九邊去?他不曾歷過軍務,這差事怕是做不來。”

“縱然做得來也不能讓退思去受鞍馬之苦,侄女若是發了惱,小弟的胡須少不得遭殃。”張四維打個哈哈,又道:“元翁是知道的,前些時北虜在陝西那邊鬧得格外凶,西北數鎮一日三警,鬧得人仰馬翻,隻當是俺答又起了什麽心思,想要跟咱們開兵,後來才知道原來是俺答暴卒,下面的子孫不安分鬧事,並不為大患。但這也看出來邊塞上太平了這許多年,將士有些怠惰,官長亦不用心,才被虜騎襲擾不能治。朝廷應該安排個得力的人……去巡一巡邊。”

張四維偷眼看了一眼張居正,發現這位同榜在認真傾聽,並沒露出不滿的神態才繼續說道:

“退思在上元時是正六品銜準以從五品體統行事,按說放到邊上應該是四五品前程才算得當,但是那樣一來就只能寄銜於行省,反倒是屈才。依小弟之見,不如保退思以禦史銜授巡按,巡視宣大整頓邊軍,不知元翁意下如何。”

范進現在雖然沒有實際授予職位,但是官職還在,也就是說依舊享受從五品待遇,每月照樣領俸祿。從這個方面看,把他降到七品禦史似乎是受了委屈。可是大明的官職不是那麽個算法,都察院一百多個禦史能被派到巡按九邊,都要算是祖墳冒青煙,打破頭也未必爭得到這個機會。

范進作為一個親民官,如果不是有張居正女婿這個身份,硬要進都察院不是不行,要搶巡按九邊的活就得做好被言官們圍毆的準備。至於原因也很簡單,就是張四維剛才說的那句話:國朝眼下得功之易,莫過於九邊軍功,換句話說,眼下的九邊是明朝最方便快捷的經驗點,在那刷經驗升級太容易了。

後世提起大明這個階段,往往喜歡說重文輕武,這種說法不能說錯誤,但也不準確。作為一個正常的高度集權大一統王朝,文官地位高過武官是發展的必然。這說到底就是個管理方法問題,武將掌握兵權就必須受文官控制,尤其是在京營變成門面部隊,軍隊數量隻存在於紙面沒有實際意義的前提下,九邊聚集了大明軍隊精華,如果完全由武官統帥,五代之禍就在眼前。

文官控制武臣,才能保證大明王朝永遠姓朱,保證皇帝哪怕是無用之輩,也可以高枕無憂不用擔心被手握重兵的大臣取代。嘉靖年間三邊總製曾銑手握二十萬邊軍兵權,二三錦衣持聖旨一道就能把他奪權逮捕,押入京師斬首。這種制度保證了皇權的絕對安全,所以是必然之事,談不到輕重。

事實上明朝對於軍功看得很重,同樣是嘉靖朝名將馬芳,其出身不過是普通農家子,八歲被擄到草原上當牧奴,曾經救過明朝大敵俺答汗的性命。後叛蒙歸漢,在大同總兵麾下做親兵,幾十年間就生生從一個無名小卒做到了一品左都督,足以證明朝廷對於軍功武臣的重視。至於說一品武臣地位不如閣老,這是非常正常之事,反過來才是不正常。畢竟閣臣就那幾個,一品武臣有很多,如果一品武官位在閣臣之上,那皇帝何以乾綱獨斷威福由己?

放下固執與偏見就能發現,對明朝而言,軍功是個最容易獲得功勞的方式,提升也最快。不止針對武將,文臣也是一樣道理。當年胡宗憲以七品巡按起家,一路做到督撫疆臣,就是靠著軍功快速提拔。九邊雖然環境艱苦,但是提升也快,對於想要獲取地位的文臣來說,是個極好的建功立業場所。

尤其眼下大明的軍事實力凌駕於周邊部落、土司之上,做巡按的又不需要親自臨陣操戈,只要運氣不是太差,不愁沒有功勞可得。而且軍功提拔不受普通官員提拔考績限制,別看是七品起步,只要運氣好,打幾個大勝仗,立刻就能連升幾級。

再者張居正改變內閣規則,下面的人自然就認為是給自己女婿留的後門。想要做督撫疆臣必須有下面帶兵經驗,否則沒法任命。張四維這個建議,也是為范進積累經驗,算得上用心良苦。

至於說勝負問題,這個壓根不用擔心。張四維給范進安排的是西北不是遼東,面對的不是察哈爾部而是土默特部,這個安排就是為了范進的安全考慮。圖門汗因為沒得到封號也不準與大明貿易,還會興兵入寇,直到遇到戚繼光被悶頭暴捶之後才安分了許多。土默特部自從俺答封貢之後,與大明長期保持貿易關系,想要的物資能通過商業交易獲得,已經不大組織大規模進攻, 也就是一些難以生存的小部落會入侵明朝領土。邊軍再怎麽樣,對付這種零散武裝還是沒有問題,不存在危險。

再者如今俺答已死,土默特部人心不安,大明不趁機攻伐土默特都算得上厚道,他們哪還可能糾集大兵來犯。是以宣大方面雖然有緊急軍報送入,在閣臣看來,這都是邊軍虛報情況邀功請賞或是想要開邊釁的手段,壓根沒往心裡去。反倒是可以用這些奏報做個文章,把局勢說的危急一點,范進到那之後再如實回奏,先就是一個戡亂大功到手。這種功勞等於白送,若非自己人自然不會保舉。

張居正聽著張四維的建議點頭道:

“鳳磐為退思的前程也算是煞費苦心了,今晚不要走留下來吃飯,我讓退思好好敬你幾杯酒,謝過恩師。他的前程我其實也沒考慮好,如今看來還是鳳磐為他想得多。人到了山西,就到了你的家鄉,你這個恩師還是要多關照他,讓他別鬧笑話。鳳磐也是懂軍務的,酒席上好好考考他,若是他不是這方面的材料,就不要讓他去丟人現眼了。”

“這絕對不會。退思是大才,且不是去打仗只是做巡按,料來無妨。不過說到軍務,小弟也是外行人,好在確庵(曾省吾)在府上,他是知兵的,酒席上讓他考考退思就是了。不過依我看,退思的本事足以勝任!除了保退思的前程,小弟還打算為退思請一面王命旗牌以壯行色,元翁的門婿,不能失了體統威風,該講的排場總是要講。宣、大那些驕兵悍將桀驁不馴,一般人管不住他們,退思到地方把王命旗牌一亮,看他們誰敢不聽節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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