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彩蓮的威風是越來越大了。()
這次李彩蓮的山西之行,名義上是代替太后為宣大歷年來為國捐軀的將士進行祭祀,讓這些為大明捐軀的忠魂可以早升極樂往生,乃是於邊軍乃至朝廷都大有關系的正事,絕對和夫人的肚皮無關。太倉撥帑幣,宮中既有太后的懿旨又有皇帝聖旨,出行使用太后鑾駕,沿途官府支差供奉,排場之大與太后親自到山西並無兩樣。乃至范進接駕時都沒機會見面,只能跟著一幫山西地方官在前面開路,直到午間休息,才有夫人派人來宣,說是奉旨有話問范按院,其他人不得聞。這想必是一道密旨,聯想著最近范進在山西以及土默特的作為,這些地方官越發相信,是朝廷要在山西做什麽,范進不過是一把刀而已。李夫人這話,一定是替皇帝替太后問的。
“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快說!”驛站之內。李彩蓮神情緊張,兩眼緊盯著范進,這個問題果然非常嚴重,也不適合讓其他人聽見。
范進微笑道:“只要是你生的,男孩女孩都好。我讓他姓范,入族譜。”
李彩蓮終於長出了口氣。自己付出這麽大犧牲,最怕的就是成為別人利用的對象。這個孩子對於范進來說,其實是一道催命符,搞不好就把性命壞在上面。現在的月份還沒到不能動的時候,如果他說要用藥拿掉這個孩子,李彩蓮也不會拒絕,只不過這份情分也就此斷了。聽他這麽一說,李彩蓮心裡覺得很暖,仿佛兩人真的就是一家人一樣。
她微笑道:“美得你!這孩子要讓他姓李。承襲我們李家的香火。再說,送到你家,還不得被你那大娘子欺負?張舜卿又不是好惹的,我才不讓我兒子受她的氣。”這也是發自內心替范進著想,投桃報李。
范進小心翼翼地護著李彩蓮坐下,又把頭貼在她肚皮上聽,兩人嬉笑一陣,李彩蓮道:“你猜,我這次帶誰來了?”
“這……如何猜得出?”范進腦子裡迅速閃過皇恩寺那些名門貴女,那麽多人,如何猜得出是誰。
“姐夫!”一聲清脆的呼喚,隨後徐六腳步輕快地跑過來,朝范進行禮。范進縱然想跑了頭,也不會想到居然是她,看著李彩蓮表情很是詫異。李彩蓮身上穿的霞帔,與太后服製相同,寬袍大袖很能掩蓋身材,就算臨盆從外表都看不出紕漏。是以這個懷孕的秘密徐六是否得知還是個未知數,范進不知道該說還是不該說。只是心裡納悶,為什麽帶這個丫頭來山西,更不明白她是怎麽從江寧跑到這裡的。
李彩蓮道:“六小姐什麽都知道了,就不用瞞了。人家大老遠從江寧跑到京城,這是為了誰啊?說句良心話,連我看了都心疼。六小姐過來,你這些日子伺候我,受了很多的累,我也見你的情,答應你的事一準替你辦到,你想做的事一準幫你做成。”
徐六臉瞬間紅起來,低頭看了一眼范進,隨後又來到李彩蓮身邊坐下。范進咳嗽一聲,想要岔開話題。他不是感覺不到徐六對自己的好感,但是自己卻真的沒法回應。這個丫頭不是那些閑花野草,如果攀折了,魏國公府那邊,可不是那麽好對付的。沐夫人是個厲害角色,到時候發起難來,禍事不見得比李彩蓮的事情小。本以為這段時間徐六已經可以忘記自己,或是準備嫁人,誰知道她居然真的從江寧殺到京城,又一路來到山西,這行動力似乎見漲。
李彩蓮這時讓范進在對面坐下,又問道:“我跟你說點正事。在路上就聽說,你在山西一路折騰,又是代王府,又是土默特,現在又要對張四維下手。下面很有些物議,不知道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張相的意思,甚至有人懷疑,這是陛下的意思,要再次削藩。這可不是個好事情。如果藩王們同仇敵愾,連太后那裡都會為難。”
范進道:“我這可不是跟藩王為敵,相反,是給藩王幫忙呢。你聽我說……”
要推行新法,要搞檢地,就少不了和地方的士紳乃至藩王這幫人做對頭。即便在范進的勸阻下,如今的新法早已經變得和風細雨,潤物無聲,對於這些富豪之家的損害降低了許多,可是山西這個地方環境複雜,情況也比較特殊。藩王與大富豪佔據大片土地,而這些富豪同時還是足以影響九邊軍糧供應的重要角色。單純的殺戮與威脅,並不能讓這幫人屈服。真要是把他們惹急了,只要不再承擔軍糧運輸的工作,九邊立刻就得癱瘓。眼下早就不是洪武年,指望靠王法加皮鞭讓商人屈服,只會讓這個天下重新洗牌。
對付這些人,只能恩威並施。打通絲綢之路,為山西盡可能多的開辟貿易通道,掌握土默特部落,讓馬市可以長期化規模化,並且給走私蒙古開口子,讓晉商可以和土默特明暗同時貿易,這都是給的福利。威懾上,不可謂不足,但是是否足夠還不好說。李彩蓮的到來,就是范進最可靠的一支援兵,只要她肯幫忙,就一切都好辦。
但是這個女人會不會幫自己,這就不好說。她可以為范進生孩子,這是兩人的恩愛,這不等於她會幫范進推行他的制度。如果李彩蓮認為這些事會威脅到自己孩子爹的安全,就會把范進強行帶離山西,而不是讓他繼續做下去。
為了說服李彩蓮,范進拿出了全部的解數,從代王府一直介紹到張家、土默特,整個山西密如蛛網的結構,以及彼此牽扯都說得一清二楚。李彩蓮聽著點頭,徐六的眼裡卻已經滿是崇拜的目光。
“姐夫最厲害了。在江寧的時候,就能做成那些大事,到了山西還是一樣。我就知道,沒有什麽事可以為難住姐夫。”
范進發現,自己的表現,似乎讓徐六對自己興趣更大。這個年齡的丫頭正是崇拜英雄之時,再加上她現在對寫作萌生興趣,於自己的冒險經歷更是興致大增。自己不應該讓她旁聽的,要斬斷她的念頭,只怕更費力了。
他搖頭道:“我不過因人成事,上靠太后陛下蔭庇,下靠一幹部下用命,自身實在沒什麽長才。”
“你這樣就把自己看小了。”李彩蓮反對道:“朝廷派的人多了,能辦成這些事的,我看就你一個。單這一個土默特……如果事情做成了,功勞不在當年俺答封貢之下。你那嶽父總以為你佔了他們家便宜,這回也該讓他知道知道,把閨女嫁給你,也是老張家的福分。就憑這個功勞,他就可以加官了。”
張居正已經位極人臣,再加自然就是加三公、三孤的榮銜。文臣對於三公一身的榮銜通常是拒絕態度,比如楊廷和就堅決拒絕了嘉靖給他加銜的恩典。可是考慮到張居正……范進覺得,這次或許真是嶽父沾了女婿的光。享受張家好處那麽久,也是時候做點回報。
李彩蓮道:“這些都是小事,就是你現在要對張家動手,有把握麽?那是你的師門,搞不好是要引火燒身的。”
“證據已經派人送去京城了,至於怎麽處置,我想老泰山那裡肯定會有權衡。現在主要就是我們這邊。”
“嗯。我陪你去一趟蒲州吧。”李彩蓮想了想說道:“張允齡和襄垣王府過從甚密,你要辦他,只怕王府那邊會出面干涉。你已經辦了一個王爺,總不能再辦一個郡王。那樣就算你說不是刻意跟宗室作對,也沒人相信你的話。襄垣王那邊,我來跟他們說,你專心對付張允齡就好。還有……”
她看看范進,臉上露出一絲羞赧之色,“你寫的東西我很滿意,今晚上我要你唱給我聽。你那兩個女人就在隊伍裡,可是不許你去找她們,今晚上你是我的,也是我兒子的,哪也不許去。”
京城,張居正府中。
張四維是被張居正的請柬,請到張家看戲的。眼下士人之中流行昆山腔,張四維雖然是山西人,但是為了在上流社會結交,也早早就練出聽懂並能品評昆山腔優劣的本事。劇目乃是牡丹亭,由於范進提前把劇本寫出來,在這個時空裡,這個故事就成了范進的代表作之一,沒有湯顯祖什麽事。
一乾官員聽得如癡如醉,不時有人發出感慨,嘖嘖稱讚。稱讚的內容,都是誇獎唱本寫得如何出色,對於伶人本身,倒是沒什麽讚美之語。直到張居正喊了一聲看賞,這些官員話鋒一轉,又開始評價起人與唱本相得益彰,惟有這等名伶才不負這等好話本的言語。
這便是首輔的威風了。
張四維心裡有數,戲是好戲,伶人的技藝也極好,但是能讓這麽多人交口稱讚,卻與戲文本身無關。故事裡的柳夢梅與杜麗娘,他總感覺是范進與張舜卿的指代。畢竟兩人的結合過程,總是有著這樣那樣的傳說,當初京師裡那些流言蜚語,現在依舊有人傳講。這樣一出戲劇的流行,實際是在潛移默化地扭轉著人們的認知,告訴大家哪怕真是那樣也沒什麽可批評的,反倒應該祝福。
張居正的行事風格有些變了。昔日的張居正哪有這許多在意,他若是反對,便是說出天大的道理也沒用。他若支持,也是同樣。任你天下人口誅筆伐,只要張居正認這個女婿,別人的話就沒有意義。
如今的他已經開始用策略使手段,而不是一味以力伏人。這種變化讓張居正變得更難對付,如今的江陵黨人雖然還是那些,但是已經從開始的一盤散沙變得開始有些模樣。張居正本人向來是厭惡講學之風的,可是現在設立官學,讓自己的心腹擔任講官。固然這些事都是在朝廷的命令下進行,但是依舊讓張四維心裡感到莫名的不快,以及一種擔憂。張居正的精神似乎越來越好了,原本觸之可及的身軀漸漸變得高大巍峨,自己與他的差距,又被拉開了。
他寧願相信這是自己的錯覺。還是范進在山西的行動,讓自己心裡不安。自己寫了書信,讓父親和范進合作,幫助他推行新法,即使是降糧價,也不可阻撓。反正他是要走的,等他做出事業,自己就把他調回京城,山西依舊是自家天下。可是得到的回應卻讓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父親一世英名,如今也並不糊塗,就是太過於頑固。他堅信自己的道理,也堅守自己的利益,就像一頭遲暮的老虎,拚命守衛著領地。范進的主張,侵害了他認為的根基所在,自己說話也不能讓老爺子退讓。
沒辦法,子不能改父,當老子的決定了這件事,兒子也阻撓不了。他最近來張居正府上的次數增加,就是事先來這裡疏通關節,將來可以做到進退裕如。一老一小的衝突,不要影響到現階段自己和張居正的關系……還沒到翻臉的時候。
張居正這時看向張四維:“鳳盤,你看這出戲如何?”
“這些伶人技藝出眾,夠資格進入相府。”
“鳳盤隻誇人不誇本,想必是覺得戲文不好了?”
“戲文好固然是好,不過以退思之才,應為經世濟民的大事,勞心勞力在此小道上,便是不務正業。他雖然是太嶽的門婿,總歸也是我的門人,等他從山西回來,我倒是要說他幾句。他如今已經做了官,又成了太嶽東床,理當把心思用在做事業上。等他到了你我這個歲數,再寫這些東西也不晚。”
張居正笑道:“這話少年時,我也曾聽自己的師長對自己說過。咱們總是因為自己辛苦,便看不得年輕人玩樂,這也不太好。不改掉這個毛病,早晚變成個老厭物。”
張江陵居然會開玩笑了?張四維心裡越發覺得范進對於張居正的影響太大,必須得早做處置。 這時,遊園驚夢已經演過去,張居正道:“退思最近又寫了個唱本,差人快馬送到京城,求我安排班子排練。鳳盤隨我去看看,這個唱本寫的如何。”
兩人離席一路到了附近的小書齋,遊楚濱在外面守著門,張居正將一摞厚厚的紙張推到張四維面前,微笑道:“鳳盤,看看你這個門生的新作如何,對不對得起你這個恩師的栽培。”
張四維也笑著攤開來看,只是很快,他的笑容凝結了。抬頭看向對面的張居正,見張居正笑容依舊。他又看幾頁,身體開始輕微顫抖,想要停止閱讀,卻見張居正目光緊盯著自己,神態不容拒絕。他只能一頁一頁看下去,等到最後一頁看完,人已經癱軟無力,與其說跪,不如說趴在了張居正面前。
“鳳盤何必如此?你我多年交情,何必施此大禮。”張居正搖頭歎息道,但是並沒有攙扶的意思。“我知道,這不時你能干涉,也不是你的意思,鳳盤無須自責。你我多年交情,你的為人我清楚,不會因為這些東西,就對你不信任。不過……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有些事,總該處理乾淨,自己動手,總好過外人,不知鳳盤以為如何?”
“小弟多謝太嶽關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