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州城外,一陣陣鑼聲敲響,驚天動地,如同炸雷。()
鄉約扯開喉嚨喊著鄉親,告訴人們巡按老爺到來,讓大家到田間聽訓。莊稼人對於天使欽差這一類玩意興趣不大,不管他代表的是誰,跟自己的關系總歸不大。說到底,也就是來這裡收錢糧,自己隻負責交糧完稅,只要不拉自己去從事義務勞動,怎麽都好商量。而是看著那龐大的儀仗自官道一路下了田,農夫們就不好意思也不敢再無動於衷。哪怕是為了欽差的體面,自己也得去聽聽他在說些什麽,走個過場。
蒲州知州黃尓立親自做引馬,引著年輕的巡按一路走到田地之間。官靴上滿是泥濘,連官袍下擺也未能幸免。衙役無事都不得下鄉,更何況是官,看著這龐大的排場,百姓心裡都有些怕,不知道這麽大的場面,要從村裡抓走多少牲畜,又要幾個姑娘寡婦去陪床。
隨著鑼聲停止,年輕的官員站在了一塊高地上,開始大聲地向百姓打招呼,態度和藹可親,仿佛是離鄉多年的遊子,如今功成名就,回鄉探親。
“鄉親們,我姓范,雖然我是個廣東人,但是我的座師是蒲州人,所以我要算半個蒲州人。這次我奉皇命前來……”
官道上,一輛馬車緩緩駛來,車簾撩起,張舜卿隔著馬車向田間看著,看著自己的丈夫在那裡高聲宣講的模樣,臉上便被自覺地露出笑容。大明朝的官員無數,其中不乏愛民如子的棟梁之才,但是真的願意走下田地,與百姓近距離接觸的就有限。即使有,也都是親民官的作風,像巡按這種糾察體系的人,只和官員打交道,肯定不會和普通百姓接觸。只有這樣的男人,才能為父親的大業衝鋒陷陣,自己沒有選錯人。看在他的功勞上,一些荒唐,自己就不與他一般見識了。
倒不是說真的不生氣,只是見過那位懷孕的貴人之後,張舜卿受了很大打擊。自己的醋勁再大也奈何不了那個主,土默特草原上,如今還有一位六萬戶之主,號稱帳下二十萬控弦健兒的女濟農,自己又管得了哪個?在這種打擊之下,她對很多事也就看開了,比如現在身邊那個小小的荒唐。
“姐夫在江寧就是這樣!不光是和那些大戶們做朋友,還經常到茶樓去,跟那些普通人聊天,把縣裡的命令說給他們聽。還讓說書的先生,把縣裡的制度告訴百姓,免得那些不識字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姐夫說過,朝廷有制度沒用,讓百姓知道才有用。哪怕這個制度最後實行不下去,也得讓百姓知道,這樣老百姓就會恨地方官,不會恨朝廷,天下才能穩固,造反才能盡可能減少。”
徐六在一旁說著,直到張舜卿看過來,她才停住了口。張舜卿在她的臉蛋上輕輕一捏,“當著大婦的面,說得這麽直接,這可不是個合格的外室該做的事呢。”
“哪……哪有……”徐六心虛地低下頭,張舜卿哼了一聲:“高二家裡的那個賤貨,不就是你預備的過橋?打算讓她勾引著退思去她房裡,然後來個李代桃僵?你那點小心眼瞞不過我,再說高二家裡的嘴再嚴也嚴不過烙鐵,我一亮出刑具,她就什麽都招了。真難為你,堂堂國公之女居然會想出這種辦法,笨死你算了!”
說著話,張舜卿的手指在徐六額頭上一戳,後者滿臉委屈道:“我確實真麽想過,可是一直沒做啊。”
“所以說你還沒蠢到不可救藥,沒白白把自己賠進去,還讓男人不用負責任。你應該知道,和他沒可能的。”
“所以我想好了,要跟隨李夫人出家禮佛,我反正早就說過要出家的,李夫人也答應收我為徒了。我只是想……在遁入空門之前,了結凡塵裡最後一點心願罷了。”
“說你蠢你還不愛聽!李夫人自己都懷孕了,你想想你們出的是什麽家!她無非是想讓你做個替身,這幾個月她身體不方便,又想霸著退思,就讓你去陪他。仗著自己是太后的堂姐,便為所欲為,這些天家貴胄……”
張舜卿嘟囔著,卻見徐六的臉上並沒有懊喪,反倒是聽到“幾個月”這個時間之後,露出難以掩蓋的喜悅神情,張舜卿無奈地以手加額,心知徐六這條紅線是徹底掐不斷了。
她隻好道:“今晚,我就成全了你們兩個,咱們是好姐妹,輪不到李夫人賣這個人情。以後自己長點心,知道該和誰親近!”
徐六羞澀地低下頭,“姐姐姐夫小別勝新婚,我肯定不好去打擾了,那樣姐夫會生氣的。我可以等,我相信只要我的心誠,事情就總有成功的一天。”
時間一點點過去,大婦與一心想要登堂入室的外室在馬車內維持著古怪的交情,外面的百姓已經越來越多,除了田地間耕作的農夫,村莊裡的婦女、老人、兒童都陸續向這裡跑來。張舜卿心思漸漸被這一情況吸引,對於徐六和李夫人的威脅暫時顧不上。
她來到山西這段時間,已經很清楚新法面臨的阻力有多大,不要說黃尓立,就算江陵黨的主力乾將在此,也不會有好辦法。要麽是把山西搞得大亂,最後用快刀亂麻的手段殺人,以簡單粗暴的暴力解決問題,要麽就是任其糜爛。而范進的行為,讓張舜卿看到了一條以溫和手段化解紛爭,少殺人不出亂子,盡可能降低損失的情況下,也能保證新法順利推行的光明大道。如果自己換到范進的位置上,所能想出來的辦法也不會比這更好……只有這樣的聰明人,才有資格做我張舜卿的丈夫。
日當正午,范進的宣講似乎宣告了一個段落,百姓仍然圍著范進不放,問東問西。這也是官員不願意與百姓接近的原因,一開了頭就停不下來,想要走就不容易。徐六手忙腳亂地跳下馬車,跑去給范進送午飯。張舜卿看著她的樣子,頗有些好氣,堂堂國公之女,怎麽就非得看上別人的丈夫?
她朝外面吩咐道:“夏荷,扶我下車。相公講了一上午,口乾舌燥吃不得乾糧,把帶的蜜漿給相公送去。”語氣平淡尋常,有著宰相千金范家大婦應有的從容與鎮定,只是在踩著板凳下車的刹那,蓮足一下踏翻板凳,如果不是梁盼弟及時扶她一把,人就差點摔在夏荷身上,才暴露了她心裡潛藏的激動。她不是不想像徐六那樣不管不顧的衝過去,只是不能。畢竟沒人認識徐六,她的身份卻是台面上的。
樹蔭之下。范進扶著妻子緩步而行,蒲州民風保守,夫妻在外人面前也不會這麽親熱,如果是未婚男女這樣,甚至可能會被打死。當然范進夫妻不用考慮本地百姓的感受,那些農夫和婦人就只能選擇走避,眼不見為淨。
范進對這些人的反應根本不當回事,“我又不是這裡的地方官,他們喜歡或是討厭我,跟我有什麽關系?我跟他們講道理,是為了把制度說明白,免得讓老百姓被人騙了,信了張家的胡說八道。如果他們要謝,就謝皇上,謝相爺,謝這個朝廷,今後誰敢在這裡煽動造反就打死誰。至於感謝我就沒有必要了,我不需要這些。”
張舜卿拉著丈夫的手,微笑道:“滿朝文武,怕是只有相公這麽想。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人生一世匆匆百年,總是想要留下些什麽,即便是爹爹也想著名標青史,萬古流芳。”
“我要的不是這些,我只求醇酒美人,外加子孫不用耕地就有飯吃,不用織布就有衣穿,不用吃我當年吃的苦就好了。嫁給我會不會感覺吃虧?”
“會啊!”張舜卿微微一笑,“如果重新選一次,我肯定幾年前便殺到廣東去,在你未得功名時便帶著你進京,讓三姐啊,胡氏啊,都跟你沒有關系!月老拴多少紅線,我就剪多少,免得你這遍野桃花的命格,給家裡招進一堆狐狸精。”
兩人說笑幾句,張舜卿道:“黃尓立的事我也聽說了,那個叫雪梅的女人我也去看了,很可憐。據說那隻眼睛是她自己弄瞎的,只為了不讓襄垣王碰她。真沒想到,行院女子也能如此節烈。原本她和黃尓立的事就很麻煩,黃尓立的娘子要死要活,就是不許她過門,她又被襄垣王所汙,只怕進門更難了。”
“敢!黃尓立的老婆要是再阻撓,我就讓黃尓立休了她,迎娶雪梅姑娘做正室!她娘家那點所謂的勢力,在我眼裡什麽也不是。襄垣王、張家,代王府……還有土默特。這些人我都不怕,還在乎一個小鄉宦麽?雪梅姑娘的事,不是一件小事,甚至不是黃尓立一個人的事。他是因為推行新法才遭此厄運,他代表的是嶽父的臉面!如果他被人欺負了沒人出頭,今後誰還敢為老泰山出力,新法又怎麽推得下去。”
張舜卿白了范進一眼,“那你也別光欺負個女人啊,襄垣王那邊怎麽辦?”
“我問過黃尓立了,襄垣王送他美女黃金,如果他因此就釋懷,這個人的官便到頭了。如果他因雪梅姑娘受辱就嫌棄她,我就先找個罪名把他辦了!好在黃尓立人不錯,不但不嫌棄雪梅姑娘,對她反倒更好。而且他跟我說了實話,他要跟襄垣王鬥到底,已經在搜羅襄垣王的罪證,準備進京告狀……書呆子,跟天潢貴胄打官司,能贏就怪了。”
“那你想怎麽幫他?”
“當然是要襄垣王自己死了,如果他不肯,我就幫他全家去死。勾結土默特陰謀造反這種事,我說誰是誰就是,證據我隨時都可以造,沒人知道是假的。而且分地的辦法,我可以用在大同,自然就可以用在蒲州。”
張舜卿知道,范進的把握很大程度來自於三娘子,這也是個自己吃醋都吃不起的女人,隻好不再這個問題上糾纏,問道:“那張家呢?”
“張家……這一房不能再拿權了,另外土地必須接受丈量,做到這兩點,其他才有的商量。否則,就隻好大鬧一場。我老師辭官,就是回來善後的,相信他是個理性的人,應該知道怎麽做。王崇古出面,也是一個意思。事情總歸要解決,不能搞到推車撞壁的地步,晉商必須存在,張家也得存在,但是長房……可以商量。這次張家會死人,死很多人。區別是自己死,還是我幫他們死。”
張舜卿眉頭一挑,微笑道:“你就不怕人家說你欺師滅祖?”
“隨便了,我又不在乎這些。我已經拜過王翁了,代價已經談好。揚州那邊,我會整頓徽商,把鹽交給秦晉兩地商人來經營。揚州鹽業年可得利三千萬兩,守著這個聚寶盆,足以彌補土地的損失。再說,還有未來的絲綢之路。在未來的書院裡,山西學子的數量會增加,有這些補償,大家總算有的談了。”
張舜卿道:“那你豈不是還要去揚州?”
“我要去的地方多了,揚州之外,還有陝西。那裡地窮財盡,邊軍經常帶頭嘩變。現在看是小問題不知道哪天就變成大亂。再有遼東,李成梁對嶽父是很恭敬,可是他把遼東搞成自留地,這絕對行不通。再有四川、雲貴。播州楊、水西安、還有奢家,這些土司必須給他們一些警告,讓他們知道,不要對朝廷起不該起的心思。嶽父的新法要推行天下,就得有人替他老人家去各地看看,哪裡推行的好哪裡推行的不好,哪裡又有問題需要改進。比如徭役折銀,在南方很好,但是北方缺少銀子,就不能這麽搞,必須想辦法改進。除此以外,還要看看老百姓過得什麽日子,怎麽想辦法,讓他們的口袋變得鼓起來,讓他們遇到委屈,可以找到一個說理的地方。一幫道德君子在朝裡講仁義,要讓百姓知道禮義廉恥,大家都來講道德,總得有人講錢吧?這事別人不做,我來做。讓老百姓腰包越來越鼓,城市越來越繁榮,讓四海安靖天下太平,老百姓失去造反的能力和心思,就是我的差事。”
張舜卿嗔道:“那我豈不是要跟你跑遍天下?你一點也不心疼我!”
“要不然娘子留在家裡代替我行孝?”
“美死你!你這遍野桃花的命,沒我看著你,還不飛到天上去?你啊,休想把我丟下。不過你也別太高興,不給爹留個外孫,老人家肯放你出京才怪!”
“娘子吩咐為夫哪敢不遵?自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張舜卿的臉一紅,看左右無人,抬腿在范進的腿上輕輕踢了一記,心中卻滿是歡喜。枕頭上夫妻床下知己,便是今日這樣。范進所想之事和自己想相差無幾,夫妻兩人算得上心有靈犀。至於家中之事……就讓胡大姐去操持就是,反正伺候婆母這種事自己也不擅長。只是還需要有人幫著料理家業,打點未來日漸龐大的產業。一念及此,她便想起了江寧的宋瑾以及馬湘蘭,心中思忖著:如果這回真能生個男丁,就獎勵退思一次也無妨。找一個能料理家業的女人抬進家裡,京師中自己倒是聽說過有幾個做生意很厲害的女商人,年歲也不十分大。再不行還有那個梁盼弟,管家婆抬舉成姨娘,確實會被人笑話,可是正如范進所說:管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