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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進的平凡生活》第519章 戚虎
萬歷初年的大明,國勢雖然已經由盛轉衰,但是兩百余年國祚積澱,深厚的底蘊還是為帝國貢獻了大批優秀人才。賢臣名將萬千才俊共同支撐起了這片中興氣象。

 不考慮張居正這種幾百年一出的人傑,也不算申時行、余有丁等才具足以守成的優秀官僚,只看武人方面,大明如今也可以算作將星璀璨,武德豐沛。俞龍戚虎東李西麻劉刀鄧槍杜瘋子……每一個名字都代表著一段傳奇,以及令周邊蠻夷喪膽的赫赫武勳。

 在這些將領中以軍功而論,遼東土霸王李成梁當為第一,號稱二百年軍功無出其右。俞大猷個人操守最好,個人武藝也最為出色。余者或善於統兵,或能殺善戰,皆為天下一時之選,但是在范進心中,這個時代第一名將依舊非戚繼光莫屬。

 在後世的民間傳說中,人們多傳頌戚繼光威名,對於同時代其他將領關注不高。可是就時人目光看來,武人之中最為出名的則是軍功第一,家丁數量第一,腰包豐厚同樣第一的李成梁。畢竟他的對手是北虜圖門汗,而戚繼光的主要戰功則來自倭寇。

 就事論事,萬歷本朝的軍民心目中,倭寇再怎麽厲害,也不能也不能和北虜相比。畢竟北虜可以圍困京師威脅皇帝,倭寇只能荼毒江南殺害百姓,兩者形製不一樣。加上斬首的數量上,李成梁也遠在戚繼光之上,是以於當下的社會輿論裡,李成梁在軍人中的聲望地位,遠在戚繼光之上。可是在范進心裡,對兩人的評價就要顛倒過來。

 在他看來,戚繼光不但是眼下全國武將之冠,就是放眼大明一朝,他也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理應作為武人楷模樹立。如果所有武臣都像他一樣,皇帝和大臣就可以省心,相比而言李成梁不過是個武夫軍閥,如果不是一直孝敬張居正得力,都想找個理由收拾了他。

 戚繼光的功勳不在於他殺過多少倭寇或是得到多少人頭,而在於他的練兵理念外加上做人做事的態度。眼下九邊武將的實力基本都由家丁的數量和質量決定,李成梁家丁九千,所以最能打。等到萬歷援朝後李家家丁凋零,李門九子就泯然眾人毫無建樹。

 不單他如此,整個九邊的軍事體系都是這樣,在原有的衛所制度崩壞,省鎮營兵體系在九邊不適用的前提下,九邊形成了以武將加家丁為基乾,朝廷官兵為仆從的戰鬥模式。家丁的裝備好糧餉足,忠心度也足夠,打仗的時候作為主力部隊拚命,只要壓得住場面,仆從部隊就能跟進仗就有的打,反過來就要完蛋。

 對於高度集權大一統模式的帝國來說,這種軍事體系其實對於皇權無益。只是時事如此,非人力所能逆轉,只能捏著鼻子承認,不但對家丁這種私人武裝采取認可態度,甚至給家丁封官帶俸,承認這種兵為將有模式的合法地位。

 這些家丁屬於武將私人所有,忠誠度屬於將主而不是朝廷,武將調動家丁就要跟隨將主離開或者解散,朝廷沒辦法控制。

 戚繼光坐鎮薊鎮,背靠張居正這棵大樹,掌握練兵大權,每年過手糧餉以數十萬計,在江浙又廣有人望。如果想養家丁的話,即使比不上李成梁,也能輕松養個兩三千人沒有壓力,朝廷也不會見怪。

 可是戚繼光卻是九邊上唯一不養家丁依舊能打勝仗的將軍,從招募義烏兵開始,到眼下薊鎮練兵,戚繼光練兵不下十萬。所練人馬是朝廷官健,寄餉於地方,受朝廷控制,無一兵一卒為戚家私兵家丁。所謂戚家軍的說法,是民間以將主姓氏稱呼軍隊的習俗,與嶽家軍一樣,並不意味著那些部隊真是私人武裝。

 別看戚繼光目下坐鎮薊門帶甲十萬,可是朝廷只要一道聖旨,就可以收繳他全部兵權,把他隨意拿捏。歷史上在張居正死後戚繼光被清算,就是一聲令下把他從京師調到廣州,隻給一個月期限,戚繼光就得乖乖單身上任活活累死,絕沒有擁兵自重頡頏朝廷的跡象。

 將官如此,士兵亦然。在驕兵悍將動輒毆辱上官發動嘩變的邊軍裡,浙兵也可以算作一道清流。在原本歷史上,萬歷援朝戰役期間浙兵因五百兩賞銀問題與李如松發生衝突,導致在薊門被自己人屠殺,數千轉戰高麗與倭寇浴血撕殺的東南健兒未曾死在扶桑人之手,反倒死在自己人刀劍之下。事後浙兵袍澤表達不滿的方式不是造反嘩變,而是向朝廷告禦狀辯誣,官司輸掉之後也默默承認結果,沒有鬧事謀反,直到渾河血戰流盡最後一滴血。比起嘩變投敵的登州營,在忠誠這一層面就不知強出幾許。

 這種部隊當然不是天生的,事實上義烏兵在經過戚繼光訓練之前,可是大規模械鬥能待續半個月,地方官府不敢介入的剽悍存在。戚繼光能把這麽一群剽悍野蠻的鄉民訓練成屈死不造反的優秀士兵,足見戚繼光本人的才具。

 這種才具已屬難得,更難得的是,戚繼光並沒想過利用這種才能為自己謀取富貴更沒有不臣之心,他練兵打仗的目的既不是自己功名富貴,也不是青史留名。而是單純為了保證大明江山穩固永遠姓朱,這一點上與張居正以及范進算是志同道合。

 從嘉靖時期,明朝的文臣武將都熱衷於出版兵書,在圖書市場上兵書向來是個熱門題材,只要不往土司那裡送就沒關系。大家編寫兵書的目的,或是貪名或是圖利,只有戚繼光編寫兵法是為給後世武將留下一份完整的教材,避免同行走歪路。

 他的《紀效新書》從東南剿倭時開始編寫,多次自費再版、修改、補充,把他在薊鎮與圖門汗作戰的心得體會編寫在教材裡,為後人指明方向。這種工作對他個人沒有什麽好處,反倒消耗了他大筆資財,但是戚繼光依舊堅持為之,所圖的就是給帝國的領兵將領一份真實指南,保證大家不走錯路。所以他的兵法裡,並沒有陰陽陣等玄學法術(明朝兵法強調玄學,具體可以看茅元儀的兵書),隻記載了最為實用平實的練兵、演陣、軍規、戰法。是一本教人成為合格將領的工具書,而不是指導人怎麽戰無不勝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屠龍術。

 在當下看來,紀效新書還不算十分出名,可是在另一條時空線中,紀效新書生命力之頑強,則完爆同時代所有著作。一直到清末曾國藩編練湘軍,所用的教材依舊是紀效新書而且還能打勝仗。

 北洋將領王懷慶每次提拔部下之前,必將當事人叫來毫無理由一通胖揍,觀察對方反應只要沒有怨恨不滿之色,就能給予提升,這依舊是紀效新書的心得。一本兵書能流傳這麽久依舊發生作用,就可知兵書之用。

 在戰法上,戚繼光的戰術也和普通的九邊將領不同。在范進看來,戚繼光的戰法對自己的好處最小,但是對於國家的好處就最大。

 自嘉靖年間名將馬芳開始,明朝邊軍作戰就習慣使用搗巢趕馬戰術,換句話說就是和對手換家。

 北虜每次進犯,都必然集結部族精銳出擊,老巢的留守力量不強。針對這種情況,明朝邊軍將領采取的應對方式為留下步兵守衛城池,自己帶著親信家丁以及騎兵直奔草原,去襲擊蒙古人的部落。

 蒙古人在明朝控制區燒殺搶掠荼毒百姓,他們就到草原如法炮製,把留守的老弱婦孺一通殺,割了腦袋報功,順帶點火焚燒草場,掠奪驅趕馬群,讓蒙古人失去牧場。李成梁的二百年軍功第一,就是這麽刷出來的。畢竟明朝軍功隻認首級不認其他,不管怎麽來的,只要人頭砍得多就是功勞。

 從部落裡掠奪的牲畜金銀,就是搗巢部隊的犒賞,女子就是賞賜,砍下來的人頭就是戰功。這種行為後來漸漸變成了邊將與部下的財源,大家都恨不得年年開戰,不管整體戰局勝負,自己都有一筆豐厚進帳,順帶還能得到朝廷嘉獎。乃至明朝三令五申禁止將領擅開邊釁,就是防范武將為了個人利益主動製造摩擦,最後讓朝廷背鍋。

 俺答封貢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手下小部落的頭人向俺答訴苦,被明朝這種搗巢趕馬搞得無力承受,難以抵禦剽掠,求和為上。這種戰術對於蒙古人確實打擊很大,但是對於自己防地裡的老百姓來說,這種戰術就是滅頂之災。

 畢竟邊軍總數雖然多,但是防范的戰線太長,具體到一個點上,只有幾千人,與蒙古大軍相比處於絕對弱勢。這個時候步兵守城根本守不了多久,全靠騎兵救命。騎兵卻去蒙古部落刷戰功搞破壞,結果就是大家同歸於盡,彼此的防禦點都守不住。

 北虜破城必要燒殺搶掠,老百姓就要遭殃。這種天地同壽型打法,就是犧牲了步兵以及防地老百姓的生命財產,換取將主個人的功名成就,以及部下騎兵的富貴。可是百姓管不到兵部,因為這種戰術的巨大利益,邊將樂此不疲,百姓就只能在地獄裡掙扎。

 戚繼光的戰法,在整個九邊都是另類。他部下真正的騎兵數量有限,交戰主要靠步兵加戰車。他在薊鎮做的事只有兩件,一是練兵,二是修牆。

 從一開始戚繼光就沒想過深入大漠犁庭掃穴,而是立足自己的差事,做好薊鎮總兵,保證自己轄地內百姓安全。如果北虜來攻,自己就憑險固守,如果想要野戰,就以步兵加戰車應敵。

 明朝邊軍裡列裝有大量火器,可是這不意味著明軍可以獲得射程優勢,事實上想要靠火器射程打勝仗的明軍,結局都是潰敗。戚繼光的戰法在某些穿越者看來,就是呆板笨拙的典范,但是在范進看來,卻是朝廷最需要的那種戰法。

 不和對方爭勝,只和敵人比狠。在蒙古人的弓箭可以射中明軍的距離內,明軍才允許開火射擊,彼此以命換命,仗著明朝人口優勢換死敵人。這種戰法說來容易,真正能做到的人卻不多,放眼九邊能執行這種戰法的,就只有戚家軍一支,乃至到了渾河那種死地也能堅持這種打法直到全軍覆沒。在范進看來,這種軍隊已經有了幾分龍蝦兵的味道,除非兵力相差懸殊,否則這種打法對上誰都不吃虧。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戚繼光這種打法樸實無華,沒有以少勝多,沒有力挽狂瀾,只是贏下該贏下的戰鬥,輸掉該輸掉的戰鬥。注定他不會在九邊這種地方立下大功,在朝廷裡也就不會被重視。

 畢竟會哭的孩子有奶吃,戚繼光這種打一次就讓圖門汗老實十幾年不進犯薊鎮的將領,在皇帝看來就成了無用之人。如果他不是抱緊張居正大腿,早就被拿掉了位置,更不可能每年獲得大筆軍費資金,用來修牆練兵。投桃報李,戚繼光安排鳥槍手保護張居正安全,又送千金姬再送海狗腎,也就是題中應有之意。

 戚繼光不但會打仗,更會做人,給張居正遞手本向來自居門下走狗小的戚某,稱呼張居正為頂上恩主張閣老,絕無驕悍之氣。受自己伯父影響,戚金也是個非常知道分寸的將領,雖然沒自稱門下走狗或是門下沐恩,但是態度上也極為小心謹慎,連聲音都壓得格外低生怕喉嚨太粗,衝撞貴人。

 他的臉色有些羞赧,再三向范進解釋,自己從兵部接到命令就一路追趕車駕,盔甲兵器準備不齊,希望范大老爺不要見怪。作為將門子弟世襲武臣,他的盔甲兵器向來隨身攜帶,哪有準備不及之說。范進在官場打滾這麽久,心中自然明白他話裡的啞謎,未曾準備齊全的不是盔甲武器,而是金銀孝敬。

 他笑著安撫戚金,又拉他坐下說話。兩人閑談幾句,范進忽然問道:“三年前本官中了二甲傳臚,蒙老泰山垂愛召對,本官曾獻豆肥方,以豆肥肥田,豆渣養豬。老泰山當時是讓戚元戎於薊鎮試行,今日得見小將軍金面,正要討教,不知這方子推行沒有,效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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