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雄鷹振翅,地上駿馬馳騁。
騎士在馬上大聲呼喝,做出令人眼花繚亂的各式動作,人馬合一,如臂使指。乃至於雙手不握韁繩,只靠雙腳及腿部的力量,就可以控制馬匹行動,自身不受影響。
前方,目標出現了。
受到驚嚇的黃羊,沒命地奔跑著,其短暫的爆發力也極為了得,讓這種只能提供肉食皮毛的畜類,變成極難抓捕的目標。馬上健兒們張弓搭箭,箭簇如風而去,每一箭出,必有一隻黃羊倒斃。草原男兒的射術馬術,乃是賴以維生的根基所在。這種險惡的環境下,磨練出這些人尚武好戰的性格,再有便是這一身技藝。
讓大批男兒展現技藝的場合,一是戰場,二就是眼下舉行的那達慕大會。年輕美麗的姑娘,看著那些施展本領的健兒,目光變得熱辣熾烈,尋找自己心儀的身影。當大會結束,這些熱情的姑娘就會主動邀請這些好漢跳舞,如果有可能,也會共度良宵。
中原喜才子,塞上好刀弓。女子擇偶的標準因生存環境不同而變化,在這種地方,男人的相貌、年齡都不是問題,只要足夠強大,就可以佔有女子,讓她為自己生育後代。這是基於生存本能與環境壓力下的抉擇,乃至審美都發生了扭曲。
而作為草原上的貴人,他們是不用和這些普通牧民一起比賽的,只在旁邊觀看,並向同行者誇耀,自己部落的男兒如何勇武。
在這些人正中,是個五十幾歲的老人,身材矮壯,面上帶著一種不自然的潮紅,時不時就要發出劇烈的咳嗽,證明其身體並不十分健康。在草原上,這種狀態是非常危險的。在無法五天的環境下,衰弱往往就意味著成為獵物,年輕膽大的後生,會去偷這種人的牛羊,勾引他的妻子,最終奪取他的一切。只不過眼下這老人顯然已經擺脫了這個層次,身體上的健康已經不足以影響她的權威,而他的武力也不體現在個人。
整個那達慕大會上,最出色的男子基本都來自老人手下,這便是他的憑仗。那些強壯的部落頭人,在他面前全都畢恭畢敬,不敢有絲毫的冒犯。直到那些年輕的姑娘開始跳舞時,也要先看老人的臉色,得到允許後,才敢與這些女奴調笑。
辛愛黃台吉,最有希望繼承俺答汗寶座之人,也是土默特部落幾大實權者之一。黃台吉從釋義上,很接近中原的太子。只不過這位太子命不太好,父親太能活,自己又出生的太早,所以雖然頂著太子名聲,自己已經是個老人。而且常年身體不好,離不開藥物治療,加上篤信傳統不肯洗澡,導致他身上常年縈繞著一種臭氣,讓人聞之欲嘔。只不過這些頭人的部落衛生條件也就是那麽回事,沒人會嫌棄他,即使有也不敢在其面前表露出來。
俺答死前做了一件極為糊塗的事,把自己全部財產平均分配給所有子女,他精力過人又喜歡獵豔,除去三娘子外還有許多女人,就有了許多子嗣。這些人有的並無才具,有的糊塗顢頇,一下子分得了財產也守不住,反倒讓曾經強大的土默特部落,漸漸呈現出崩解之勢,遼東的察哈爾蒙古,已經暴露出吞並之意。
有識之士看得出來,要想穩住局勢,就必須有個雄主出面振臂一呼,讓各大小部落重新凝聚一處,不至於被人所擊破。而黃太吉顯然是最有可能實現這一目標的人選。
在俺答尚能騎馬射箭之時,辛愛已經領命替父親率領最為精銳的一個萬人隊衝鋒陷陣,而他的疾病便是因為庚戌之變時圍困京師,接過中了一支毒箭。箭傷雖然痊愈,但是箭頭上塗抹的猛毒,如同附骨之蛆,始終困擾著他的生活,讓他終身不得舒泰。女人侍奉他時,都只能強作歡笑心裡作嘔,但是男子與他接觸時,大多會肅然起敬。因為那所謂的體臭,恰好是辛愛親冒矢石為草原博取前途的榮譽象征。
如今俺答既死,辛愛理所當然的要繼承汗位。他於父親的謀略手腕繼承不多,但是在心機以及歹毒層面則尤有過之。這段時間,已經有十幾個手足兄弟被其吞並或是死的不明不白。其妻子以及部下,就都成了辛愛的戰利品。其勢力得以迅速膨脹,成為當下土默特各部第一有力者。
距離大汗的寶座只有一步之遙,只要跨過那道障礙,就能摘取最後的榮譽。那道障礙的名字,叫做三娘子。
作為俺答最寵愛也最信任的女人,三娘子手上也控制著一個萬人隊。在當下的草原,這一萬人已經是一個很龐大的戰鬥單位。而且其戰鬥力雖然不能和辛愛相比,卻也能給他造成相當的損失。眼下察哈爾虎視眈眈,辛愛自然不敢和這樣龐大的一支部隊火並,導致兩敗俱傷。
按照草原傳統,繼承者不僅繼承父親的財產,也會繼承父親的妻妾。除了生母以外,父親的其他妻妾都會成為繼承者的妻妾。當年的滿都海可敦,嫁給了自己的孫子,隨後領兵出征,將世仇瓦剌打得落花流水。而三娘子按照這個傳統習俗,也必須嫁給辛愛,成為他的女人,這就是矛盾所在。
辛愛算是蒙古人中比較理智的那批,並沒想過只靠傳統就讓三娘子委身。為了盡快整合內部,避免被人吞並,他已經退讓了很多。三娘子可以保留忠順夫人金印,可以繼續控制一些部隊,比如從萬人隊變成千人隊,其他待遇都不變。可問題是,三娘子並不滿意。
被稱為草原明珠的女子並不是一個傳統意義的蒙古女人,不但相貌美的像是中原女子,習慣也像。比如她絕對不服從一生隻洗三次澡的規矩,不惜浪費寶貴的水源隔三差五洗身,如果不是俺答的迷戀與放縱,就這一條就足夠把她處死。而她的心性也和普通蒙古女人不同,並不因為辛愛的強大就甘願委身,相反她毫不掩飾對辛愛的鄙夷,公開表示辛愛既老且病,相貌平庸,自己可以和他合作,但絕對不會合帳,不允許辛愛碰自己的身子。
這個要求當然不能得到同意,做了自己的女人不讓睡,那還叫什麽自己的女人?如果辛愛答應了這個條件,在草原上就會稱為笑柄,也沒辦法統合諸部落對抗察哈爾的入侵,更不可能向明朝炫耀武力,掠奪更多資源。
戰爭的陰雲在草原上空飄蕩,三娘子控制了俺答生前建立的大板升城,並且扣下了俺答的忠順王印信。沒有忠順王金印,就沒法和榷場進行貿易,而沒有那些寶貴的貿易商品,部落就會迅速衰弱,抵抗不了察哈爾的侵攻。
已經有一些東蒙古的部落開始向土默特的草場遷移,這在過去是絕對不會發生的事。可是現在人心不穩,辛愛無法統合整個部落的力量,對於這些探路尖兵不便處置,只能裝作沒看到。必須盡快完成統合,讓三娘子與自己合帳!要做到這一步,就必須斷絕三娘子的後路。
三娘子的後路就是大明朝廷。作為草原上少有的親明派,三娘子始終認為蒙古應該放下架子,忘記自己曾經是中原主人這個歷史,安心給大明當臣屬。以恭順的方式,從中原獲取物資,而不是還按老一套,靠弓馬謀求富貴。為此,她曾經多次前往邊塞,在宣府、陽和等地一住月余,和明朝官方相處融洽。
眼下草原上支持三娘子的力量並不多。如果與辛愛開戰毫無勝算,惟一的希望就在於明朝廷支持。三娘子甚至放出話來,如果辛愛執意逼迫,自己就帶人內附,遷移到中原。
這個消息一出,她身邊的追隨者倒是多了不少。畢竟比起草原,中原最貧瘠的土地都是天堂,要是真能遷移過去,就是神仙的日子。當然,那些追隨者大多是牧民,不管到了哪都是做奴隸,做大明的奴隸日子總好過一些。部落頭人們大多不願意去大明內附,而蒙古眼下的部落制度,頭人對部下約束力比較強,還不至於就被三娘子翻了盤。可真讓三娘子內附成功,土默特形同分裂,察哈爾蒙古的入侵就無力抵抗,未來想要對大明用武也變得艱難,自然萬萬不可。
必須阻止這一切,讓三娘子失去希望,同意自己的要求!
辛愛並不是一個好澀之徒,加上疾病纏身,草原明珠對他的吸引力也一般。他在意的只有一點,父親一手打下的基業,不能在自己這一代毀掉!
“貴使對我們草原健兒的技藝,不知評價如何?”
蒙古包內,辛愛向著下手的客人發問。使者是個三十幾歲的男子,滿面書卷之氣,與草原上的人完全不同。這是宣大總督鄭洛派來的特使,與辛愛進行談判。
辛愛整軍備武的消息是瞞不住的,加上最近蒙古遊騎與明軍衝突漸多,鄭洛已經聞到了一種危險的氣息,派出的使者就是最後的和平希望,讓辛愛停止武力衝突,雙方重新回到談判桌前。
這名叫趙義的使者是鄭洛的幕僚之一,秀才出身,科場上不第,但是腦子絕對夠用。能被派來做使者,自然是自身的才學和膽略足以值得鄭洛信任,不至於被一場那達慕嚇住。他微笑道:“草原健兒的雄姿,我們早就見過了。就像邊軍的威風,大汗也不陌生一樣。”
“不,我們不一樣……”辛愛喝下一口烈酒,壓抑著自己想要咳嗽的衝動。“我們的人不拚命就活不下去,你們的人即使逃跑也可以活。你們的人打不過亡命徒,只能躲在牆後面放槍炮。我承認,這種辦法很多時候有用,但並不是所有時候都有用。邊牆太長了,你們的人不夠多。我可以任意選擇一點進攻,你們卻不知道我要攻打哪裡。”
“不錯,不過如果恰好知道的話,外面這些勇士,又有幾人能走下戰場呢?”
“你看,這就是區別了。”辛愛冷笑道:“你們還沒上戰場就想著離開,而我們從跨上馬背那一刻,就已經決定死去。”
該死!趙義發現自己方才的言語有不足之處,居然被辛愛搶了上風。草原上死了一隻猛虎去,但是誕生了一隻狐狸,並不容易對付。這人不算霸氣,但是從其狡詐的表現看,也不容易對付。更重要的是,眼下的邊關並沒做好開戰的準備。
“以戰迫和,戰是手段,和是目的。我們手上的力量太少,掣肘太多,如果戰端一開,死傷必重,這些百姓就要遭殃了。”
趙義還記得出發前,鄭洛與自己在城外看著磚窯那些軍戶子弟在薛姓老人帶領下,辛苦燒磚的情景。對於這個老人,趙義是聽說過的。包括這些百姓,以及他們做的事,鄭洛和自己也知道,只是類似這樣的人和事太多,他們不可能都提供幫助,只能裝作看不到。
“老夫食君祿,報君恩,就算殉城也無遺憾。但是這些百姓不該死,朝廷給他們的太少,沒有資格讓他們為朝廷送命。”鄭洛對心腹坦陳著自己大逆不道的念頭,“我可以承擔一個怯懦畏敵的名聲,也不能讓百姓們受害。再者,蒙古好不容易一分為二,如果我們削弱了辛愛,自己固然可以立功,於國事上卻是有過。一旦土蠻兼並韃靼,我們要面對的,就是一個控弦數十萬,來去如風悍不畏死的強敵。所以,保持韃靼的強大,是對整個九邊都有利的事。”
腦海種老人的話語反覆回蕩,耳畔,辛愛已經繼續說道:
“我的人可能拿不下大同,拿不下陽和,但是你們的人也不敢出來和我們野戰,這一點大家都清楚。我的人可以直接從大同繞路去圍困京師,就像我父親做過的一樣。那次,你們的兵部尚書被處斬,大同總兵被滅門。這次如果再發生一次,你說會不會死上一個總督?”
趙義雖然被戳中軟肋,但是面上神情不變,“如今不同當年,大明更非前朝。如果大汗隻想靠武力壓服朝廷,那趙某只能說一句,我宣大二十萬將士奉陪到底!”
“不,你們沒有二十萬將士!你們的逃兵太多,真正能上戰場的人,比我的人還要少。而且,我也沒想過一定要打仗, 只要你們肯跟我合作,我可以像我父親一樣,對大明保持恭順。但是你們必須拿出誠意。”
趙義聽出對方話裡的骨頭,“跟大汗合作。我想大汗的意思我明白了。”
“我喜歡你們大明的讀書人,因為你們都很聰明。那我想知道你們的答覆。”
“這一點我來之前,軍門已經答應過。眼下關禁斷絕,不會讓任何蒙古人進入大明。”
“任何蒙古人,也包括我在內?”
“沒錯,包含大汗在內。”
辛愛舉起酒杯,朝趙義示意道:“好!為鄭軍門的鐵面無私乾一杯!”
趙義能當使者,除了膽量大口才好之外,另外一個長處就是酒量過人。是日賓主盡歡,草原上有力頭人多有醉倒者。是日,趙義命人送書信至陽和,說明辛愛底線,是日,三娘子隨吳石頭的走私商隊淺越入關,直抵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