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肇慶采購的端硯內,墨汁磨的既濃又黑,蘸飽了墨汁的紫毫,在雪白宣紙上書寫出華麗音符。胡大姐兒站在范進身後,看著愛郎側影,目光裡滿是崇拜與迷戀。而梁盼弟則緊靠在范進身邊,用胸脯壓著范進胳膊,隨著他的書寫念道:
“混沌初開,乾坤始奠。氣之輕清上浮者為天,氣之重濁下凝者為地。日月五星,謂之七政;天地與人,謂之三才。日為眾陽之宗,月乃太陰之象。虹名螮蝀,乃天地之陰氣;月裡蟾蜍,是月魄之精光。”
“這是?”
“給孩子讀的。”范進不等她問完,就主動介紹道。“這是我準備寫來,給孩子啟蒙用的,其實不光是孩子,大姐兒也可以讀。我說過,你也要讀書的。當然你不考科舉,我讀的那些你沒必要念,念了也沒用。把這些讀了,能知道很多常識上的概念,將來與官府中人打交道時,不會鬧笑話。”
歷史上幼學瓊林作為兒童啟蒙讀物,是在明末才出現,於清代正式成書。本身算不上什麽大學問,對於蒙童來說,則是很好的入門教材。范進靠著系統加持,前世讀過的東西可以大概記住,而幼學瓊林是他出於個人愛好能通背的少數讀物之一,現在默寫出來倒是不算難。
他眼下在廣州的定位已經算是名士那一檔,雖然沒有功名,但並不影響他成為廣州名士才子。有巡撫揄揚,又有這次平滅海盜的大功在,辦事能力放在那。如果誰因為功名而質疑他的能力,就等於是質疑巡撫和總督的識人之能,就是自討苦吃。
任何一個時代,都不缺少有才氣而無功名的倒霉蛋,像是正德年間卷入科舉舞弊案的唐伯虎以及現在還活躍在大明的徐文長,以及另一個時空裡的艾南英。他們在科舉上都不如意,但是自身的才氣都能得到世人認可,沒人會因為沒功名就看不起他們。
范進的年齡而言,如果是去給人看八股文章,作為評定,還有些不夠資格。但是搞些教輔讀物,出版些書籍已經沒有問題。像是原本儒林外史世界裡,搞教輔讀物的馬純上那批人,就沒一個中舉的,但是他們整理的小錄卻可以成為暢銷貨。
范進搞的幼學瓊林,更偏向於常識科普,一般讀書人不怎麽在意,他們看了也沒用。但是給孩子以及半文盲用來科普,那就是再有效不過。
而且裡面還包括一些日常禮貌用語,稱謂類的掃盲。由於當前的社會知識處於壟斷性質,這些所謂的常識對於社會底層人員而言,就是不可多得的財富。這本書發行面向的也不是高端人群,而是最基層的蒙童以及販夫走卒。這些人的社會地位雖然不高,但是人口基數大,讀這本書的人多,范進的知名度傳的也就廣。
播下種子,收獲希望。范進並不指望靠寫幾本書,或是搞幾篇文章就能成為地方學霸,那實在不現實。他現在要的就是出名加刷臉,名利相伴,只有名聲打出去,利益才會跟著來。
銀杏樹葉由綠轉黃,不知不覺間,秋風已至五羊。田地裡的莊稼成熟,新稻上市,城裡的糧價便低了幾文。於城市百姓而言,一年雖然都很艱難,但是秋季總是會好過幾分。
秋風的涼爽,吹不散城裡的熱情。南澳大捷帶來的除了文人士子們的慷慨激昂之外,市面的繁榮,商業的發展,讓大批城市百姓得到了實惠。官場之上,原兩廣總督殷正茂升任南京兵部尚書,凌雲翼接印。隨之而來,就是高層的一系列人員變動。
這種變動對於普通百姓而言感受不深,可是隨之而來的新政,卻與每一名廣州市民休戚相關,一條名為一條鞭的新法,在廣州開始推廣實行。
百百姓稱為鞭子法的新法,涉及錢谷征收,於百姓而言,是關系最密切的制度,沒有之一。一般而言,這種法條都是衙門出告示,由胥吏或是秀才老爺們念給百姓聽,然後照著上面的內容實行。有時聽不懂,還要他們負責解釋。可是這一條鞭法卻不一樣,負責講解它的,是城裡極有名的才子范進,以及一乾南海縣衙的公人。
自鐵匠鋪定製了一個巨大的喇叭,望之仿佛是個頭盔,范進把這玩意放在嘴邊,擴音的效果,讓他的言語可以順利傳入百姓耳朵裡。新法的內容很多,剔除那些文字修飾,最核心的意思其實很簡單:按畝征稅,賦役折銀。糧食的實物稅肯定是要交,但是其他雜項都合並成要錢。原本由百姓承擔的力役雜役一律改為錢役,官府只要錢,不要人。如果交不出錢,則就準備接受雇傭,去承擔那些力役內容。過去按畝征收的特產、布花等物,也改成了收銀子,再向商人去購買。
這樣的制度對於商人而言,當然是最好的消息,像是牙行、布店以及錢莊,都為這一新政拍手稱快。廣州的商貿發達,白銀流通量大,通常而言,銀價比內地為低,銅價倒是走高,這種兌換對老百姓的負擔並不算太嚴重。
而且像是佛山那種地方,名義上的耕地多半都被建成鐵廠,找他們要糧食才是要命,服役更是衙役敲詐他們的不二法門。現在改成交錢,自是求之不得。
南方不同於北地,對於商業發達的地區來說,追求的都是花錢免煩惱,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原本最擔心的力役取消了,交銀子不交糧食也免去了多交一成的耗羨,從大多數人的心理來看,對新法還是較為歡迎。街道上,行人臉上大多精神飽滿,整體而言,人們喜容多過愁容,這便可以算做是太平景象。
“馬融設絳帳,前授生徒,後列女樂;孔子居杏壇,賢人七十,弟子三千。稱教館曰設帳,又曰振鐸;謙教館曰糊口,又曰舌耕。師曰西賓,師席曰函丈;學曰家塾,學俸曰束修。桃李在公門,稱人弟子之多;首蓿長闌乾,奉師飲食之薄……”
街頭,放學回家的蒙童路上依舊搖頭晃腦,背誦著剛剛記下的文字。由於不是考試科目,學房裡不會要求學生強行背誦幼學瓊林,可是這種駢體對仗文字確實容易記憶,加上其實用性較強,即使出於興趣,很多學童也自發地背誦。路邊上做生意的攤販聽得入神,也張著嘴,隨著孩子一字一句的念。
身穿比甲,頭上梳著雙丫髻的年輕丫鬟,與書坊老板高一聲低一聲地爭吵。
“沒有就是沒有,就算你把我這裡砸掉,也是沒有的。”
“沒有?范公子是廣州人,他寫的書你告訴我你崇德坊沒有?我家老爺可是按察司衙門做事的,信不信明天就封了你的大門!”
“就算你把我抓進去該沒有也是沒有啊。退思公子是廣州人不假,可是他的那部金鏢記賣的太好,現在這部朱三姐節烈記一出來就被買光了,加印的還沒送到,我也沒有辦法啊。我想想,大概兩天后可以到貨吧,不過這裡訂購的已經有一二三……”
“我管你有多少人排在前面啊,反正我兩天后來取書,如果拿不到,就對我家老爺說,讓他封你的大門!”
西關小姐東關大少,其實東關作為廣州地方官家眷居住區,小姐也並不在少數。六七歲的孩子在花園裡揮舞著木刀自稱勝英,而年輕的小姐,則站在繡樓窗邊捧著新買到的朱小姐節烈記,淚眼婆娑,“朱麗葉真可憐……這退思公子委實可惡,為什麽就不能讓有情人終成眷屬?”
就在這位閨秀憑欄遠望,為書中人物命運傷春悲秋時,一陣凌亂地腳步聲響起,滿頭大汗地丫鬟,氣喘籲籲地舉著碗上來,大叫道:“小姐小姐,雙皮奶買到了。”
“喊什麽?沒規矩!”女子毫不客氣地訓斥著丫頭,接過碗用調羹輕輕撥弄著奶皮。“你……見到范公子了麽?”
“沒有。隻買到了奶,見不到范公子。”
“沒用的東西!范公子不是在街頭講那什麽鞭子法,就是在西關的文瀾書院,這賣雙皮奶的店面,離文瀾書院近在咫尺,怎麽會見不到?”
丫鬟被訓斥的無比委屈,解釋道:“奴婢都找過了,他就是沒在麽。奴婢也問了人,說范公子和西關幾個員外昨天晚上就吃酒去了,還沒回來……”
紅袖招內,范進把幾位員外送出門去,臨分別時還互相寒暄著,約定改日再來共飲。一同應酬的海棠等送走了人,對范進挑起大指道:“范公子,海棠算是服了你了,西關三大家,潘、葉、梁。雖然在城裡不算最厲害的那一批,可是在西關,卻是呼風喚雨的狠角色,就算南海縣的面子也不一定賣。你能在西關立住腳,還能讓他們支持你搞一條鞭法,海棠真的要寫個服字給你了。”
“這也不是我的功勞,歸根到底,還是朝廷的力量。凌製軍按說升了總督,就該駐節肇慶,可他依舊駐在廣州,就是為了推行一條鞭。這個態度拿出來,誰再硬扛,那就是不給總督面子了。西關雖然有武力有銀子,但總歸也是商人不是反賊,硬頂朝廷,他們也沒這膽量。再說這三位員外土地不多,交稅也沒什麽大不了,家裡又沒有功名,拿什麽拚啊?更重要的是,我給了他們機會麽,這就好象來紅袖招一樣。你海棠姐不留客,我當然不高興了。可是你介紹一個好姐妹來陪我,我的火氣總歸就小了,也不能為這種事就翻臉不是麽?”
海棠噗嗤一笑,“范公子你這話說的促狹了,現在你可是廣州城裡有名的大才子,小孩子讀你的幼學瓊林,那些半大孩子聽金鏢記,我聽說佛山已經有武館改名做寶芝林了。我們紅袖招的姐妹,可都等著看你寫的那什麽朱小姐節烈記,還有什麽羅賽奧一妒傾家,白娘子演義呢。我那姐夫原本什麽都不做,你現在也把他弄到衙門裡去普那鞭子法,蘭姐都感念你恩德,可著紅袖招你看中的女人,還有誰會不留你的客?”
她上前一步,小聲道:“范公子,你昨天晚上陪幾位員外打了一晚的馬吊,乾脆歇一歇,我伺候著你……”
“免了吧。我還要趕回去呢,自己的生意剛開張,不能不管。我新近搞的雙皮奶,蝦餃還有燒賣你感覺怎麽樣?”
海棠歎了口氣,“沒意思。昨天人家幫你說好話,說的口都幹了,你這人怎麽一點情分不講的,好歹就睡一宿有什麽關系?難不成我帶著毒,睡了我就害你的運勢?”
范進哈哈笑著,在她臉上香了一口,“能得海棠姐垂青,在下三生有幸,不過眼下可不是時候。生意剛做,萬事開頭難。西關那個地方你是知道的,不容易立足,我能在裡面站住腳是有多不容易,總不能砸了招牌。等到生意穩定下來,一定要與海棠姐你好好聊聊。這樣吧,我多坐一會,再給你畫兩幅畫,你就說是我留宿之後畫的,不會有人懷疑。”
“這樣才對麽,你幫幫我,我幫幫你,才是皆大歡喜。等你酒樓正式開張時,我帶了姐妹去給你撐場子,免費的。”
范進如今繪畫的技藝與速度都大為提高,時間並不太長,兩幅畫便已完成。海棠一邊收著畫一邊道:“范公子啊,我這種人呢,其實說穿了,就是給你們找樂子的玩物, 於正事上不該插口。可是你這個書生跟其他人不一樣,不會看不起我們,我也願意跟你多說兩句。我家其實當初也還算有錢,我爹在鄉下也算個殷實人家。結果衙門裡一位書辦看上我娘,故意給我爹派了買珠的差事,再後來就是家破人亡,我也進了這裡。這是命,不說什麽了。但是你這一條鞭法要是搞成,世上就可以少幾個海棠,這是好事。所以我希望你成功,如果有什麽我可以幫忙的,隻管說,不用銀子我也幫你。”
范進點點頭,握住海棠的手道:“那書辦的名字還記得麽?”
“我進來的第二年他就死了,我用梳籠的錢外加陪他三天雇了個跑江湖的,要不要抓我去衙門?”
“如果有人因為這個抓你,我負責撈你出來。”
“那本姑娘要不要以身相許,以謝公子大恩大德?”
“我這個人施恩不望報的,你就當我是聖人再世,馬馬虎虎香個嘴就好了。”
門外,蘭姐輕輕搖頭,歎息一聲,“總歸是有緣無分,海棠……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