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地處閩粵交界,扼內外咽喉,又有淡水魚場之便,是兵家必爭之地。在此設兵一營,足抵沿海十營。可是就因為這裡位於兩省交界,誰都不願意接這燙手山芋,都不肯駐兵,反倒是便宜了那些海盜。老夫已經決定行文朝廷,在這裡設協守漳潮等處駐南澳副總兵一員,下設兩個營頭,廣東福建兩省各出一營兵。至於副總兵,由兩省輪流出人,人出在哪省,就由哪裡付兵餉。這裡水運便捷,又有商賈之利,糧餉輸送並不困難,還有現成的城池,只要略加修繕,便可為我所用,實在是天賜的寶地,絕不能再落入海盜之手。”
護兵遠遠的布成警戒線,距離談話的殷正茂范進兩人極遠,保證不會聽到他們的言語。眼下以整個南澳的角度,還有著零星的戰鬥,但是兩人所處的林家老營所在島嶼,已經沒有了戰事,倒不用擔心安全。
戰鬥本身已經沒了懸念,但是這不意味著總督可以輕松。從三軍最高統帥的角度,現在的殷正茂應該是最忙的那個。畢竟包括清點繳獲,計算損失,乃至銓敘戰功等無數工作等著總督拍板。軍中二三品武官現在都未必有資格靠近總督,范進一個白丁,卻能和總督散步聊天,即便是傅亮這種與范進頗為投契的心腹警衛看來,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范進畢竟是凌雲翼的幕僚,而不是殷正茂的,他什麽時候和總督關系這麽好了?
在林海珊蘇醒之後,一度試圖返回島上要麽救出梁氏,要麽與之共死。范進廢了很大力氣,又很挨了幾拳,但依舊抱著她的腰把她控制住。直到其恢復清醒之後,接著便是安排逃跑、收容,躲避追殺等事。
不考慮追擊的話,想逃總是可以暫時逃避。即使官兵十萬鋪天蓋地殺來,也不會對海上所有船隻進行攻擊。何況他們的目標是南澳,林氏逃亡船隊避開了官軍鋒芒,逃到附近一處小島暫時停泊,當確信自己沒有危險之後,范進也正式向林海珊辭行。
未來兩方合作的事項,都需要范進在朝廷裡才能繼續,所以他的離開並沒受到阻攔。林海珊在恢復理智之後也知道,只有把事情做好,才能對的起嫂子的犧牲。於是著手安排送范進離開,順帶也給他帶了一筆數目可觀的謝禮。
先用船把他送到了距離南澳並不太遠的一座小島上,隨後又派人向陳璘通了消息。作為廣東有名悍將,這種大仗他必然參加。因為傷口縫合、護理的條陳,陳璘的處分挨的不重,基本就是不疼不癢走個過場,他也因此對范進的看法極好。在得到消息之後,很快就派了兵把范進從島上帶到船隊,一直隨軍行動。
他在離開林海珊時,身上故意做了些傷,對外解釋時,就是說自己趁著亂從海盜窩裡殺出來,又誤打誤莊跑到那小島上。如果不是遇到陳將軍,自己就死定了。有薩保等人的保護,官軍的注意力也都集中在攻打南澳上,這些話的真偽也就無從考證,略一敷衍也就糊弄過去。沒人會追究他在島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又或者做了什麽,總之島拿下來,他沒死,這就足夠了。
這幾天他休養的很好,身體已經基本康復,卻也沒什麽事可做。畢竟他是外來的人,與這個圈子之前缺乏交集,他也不認為有資格列席這次戰功,今天被叫來談天,連范進自己都有些受寵若驚。
指著那殘破的守備戰具,以及那座雖然破爛不堪卻依舊堅挺的城堡,殷正茂道:“林氏在這座島上是下了心力的,留下的根底很好,朝廷如果就這麽讓它荒廢下去,見識就比這些海盜還不如。這些城塞修複一下,就可以駐屯大兵,朝廷控制住這裡,倭寇就失去補給,不管是夷人還是倭人,再想要把手伸到廣東,就不會像現在這麽容易。朝廷守住這裡,就不用像過去一樣沿海處處烽火,官兵疲於奔命,這一地的得失,關系的卻是一省布局。”
范進連忙道:“製軍高見,這裡交通便捷,又是天然泊地,商人原本很喜歡在這裡互市。只是後來倭患越來越猖獗,互市才漸漸中斷,如果官府可以給商人秩序,讓他們放心在這裡貿易,軍隊就可以收稅,以商稅補充軍餉。”
殷正茂看看范進,“范進,南澳能夠這麽順利的取下,你的功勞不小。老夫原本認為,以十萬天兵加上佛郎機人聯軍以攻,必是摧枯拉朽,一戰成功。不想那些強人竟如此悍勇,連佛郎機的帶兵官都陣亡了。如果不是借招安之謀,先瓦解了海盜的士氣,這一仗縱然能勝,怕也是曠日持久,死傷慘重,絕不會像現在這麽容易。”
海盜最後的反擊力度之強,即使范進也不曾想到。南澳比之羅山,終究是有所不如的。從地勢上看,南澳缺乏高山密林掩護,也沒有足夠的回旋空間,從投入看,海商們以大量的資金砸下去,生生湊成聯軍攻擊之局。以絕對優勢的兵力砸下來,情形就像是用鐵錘砸雞蛋,按說一錘下去,雞蛋肯定要碎。可真實的結果卻是,在蛋碎的同時,鐵錘也崩出了豁口。
先是登陸的西班牙士兵被發瘋的海盜一路推回去,好不容易佔下來的地盤全部失守,人也死傷慘重。緊接著就是軍艦被海盜用狼群戰術圍攻,一支海盜居然摸上了聯軍的旗艦。那一戰雙方幾乎同歸於盡,西班牙艦隊司令官都場陣亡。參戰的聯軍戰船著火沉沒數艘,殘存部隊只能倉皇撤退。攻打南澳的第一陣,實際是以海盜的勝利告終。
原本聽到炮響準備來搶功的大明官軍抵達戰場時,發現搶功變成了攻堅,連外國炮灰也跑掉了。但是想要撤回去也不可能,殷正茂親自督陣前來,已經沒了退路。在那些海商高額的賞格面前,官兵硬著頭皮登陸,圍攻,與海盜一刀一槍打起了攻堅戰。總算兵多,又有張元勳、陳璘這樣的名將帶隊,當下定決心硬打,海盜也是擋不住的。
整個南澳攻防戰打的驚心動魄,官兵傷亡數字已經遠超出心理預計,更令殷正茂後怕的是,這還是范進之前用招安的方法搞到布防,又盡最大可能削弱了海盜的力量的結果。如果沒有這些,單純靠著強攻,這一仗怕是不知道要打多久才能結束。當然,從實力上看,明軍肯定能把這裡拿下來。但是如果兵力損失太多,自己這收官戰就太難看了。
自己如果完全按照范進的布局,不借用紅毛人,而是以海盜鬥海盜,再用官兵當推手,借招安把海盜連根拔起,損失會比現在小的多。殷正茂不管嘴上多硬,心裡也承認一個事實,這次是自己輸了。
他不可能去向一個書生認錯,但是殷正茂本人倒也不是品性惡劣到疾賢妒能的惡人。自己差點害這個書生喪命,又未納忠言,現在想到的就是該彌補一下,改正自己的錯誤,像是這樣的談話,也是彌補內容的一部分。
范進道:“海盜沒了退路,勢成背水,所以拚的凶一些,其實他們終究是不如官軍,怎麽也是官兵贏。佛郎機人吃了這麽大一個虧,著實傷了元氣,將來與官府打交道時,就得客氣點。製軍一石二鳥,既除了林賊,又滅了夷人威風,功在兩廣,澤被萬民,我廣東軍民皆念製軍大恩大德。”
殷正茂搖頭道:“這種場面話,我手下自有人會說,我叫你來,是想問問你,林家剩下的人馬,還有幾成力?不要跟我說他們都死光了這種話,現在只有你我兩人,你可以放心吐實。”
“學生不敢說謊,林家逃走的除了女人就是孩子,男人有,但是數量不多。即使殺光她們,也沒多大用處。福建人那麽多,殺光林家也會有其他人出來,繼續扯旗謀反,真正要解決這個問題,還是要讓閩人不要想著當強盜。強盜招不到兵,聲勢就不會像現在這麽大,有一條路可以走,就沒那麽多人想拚命了。”
“朝廷一直在給他們路走,月港開海,就是為了讓他們有一條出路不用去做賊。可是不管路多寬,總也有人走不過去,這是沒辦法的事。林氏……只剩了些女人還好,跟她們說一句,女人還是該安心嫁人帶孩子,趕快找個男人嫁了,比在海上打混要強。我聽有人說,你和林家的女人成親?”
“這事是有的,不然他們不肯信。”
“算了,這種事說出去,別人隻當他是瘋子,你不用記在心裡,說這話的俘虜都已經被砍了,將來沒人會把這話拿出來說。朝廷裡從來不缺做事的人,也從來不缺吃閑飯的人。其實朝廷這麽大,有幾個人吃閑飯又有什麽關系關系,真正可怕的反倒是那些做事就要立功的人。他們做了事,就認為該有功勞,看其他人立功,自己心裡就不高興,想著要把別人踩下去,自己一個人受賞。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害群之馬。你的功勞很大,難免有人要盯著你,找你的麻煩,我和洋山會為你遮掩,你自己也要小心,別讓人抓了把柄。”
“多謝製軍指教,學生銘記於心。”
“你身上的傷已經全好了?”
“回製軍的話,已無大礙。”
“無礙就好,善泳者溺於水。善鬥者,往往便死於戰場。本朝譚司馬劍術無雙,一柄長劍有鬼神之勇,但是自從做了大司馬以後,基本便不再動劍。你的本業是拿筆,不是拿刀,今後還是要動拿筆,不要總想著提刀,否則拿慣了刀,就拿不得筆,便是舍本逐末,記下了麽?”
“學生記下了。”
殷正茂點頭道:“如果我是洋山,不會讓你參加這科鄉試,會把你留在身邊幫我讚畫軍機,等到下科堂堂正正的去考。可是洋山再三托付,我不能不給他辦,你的薦書已經寫好了,回頭讓人拿給你,明年你直接參加鄉試即可。你的才學下場必可高中,老夫只等著會試之時,看你金榜提名。”
范進本來錯過了大收試,基本這科是別想了,現在有了薦書,得到充場儒士資格可以直接參加鄉試,不管結果如何對他而言,這都是個莫大的機會。哪怕單純為了見題,也不容錯過,他連忙施禮道:“學生多謝製軍栽培。”
“不用客氣,這是你應得的。你這次立了大功,又遭逢奇險,理應有所酬庸。說說看,有什麽要求,老夫力量所及,一定給你辦。”
“學生為國出力,不敢言酬庸二字。”
“為國出力是好的,但是酬庸不能不要,別忘了子貢受牛。你看看這些兵。”殷正茂指著那些打掃戰場,切人頭扔死屍搜尋殘存者補刀的軍人。
“他們在民間風評奇劣,這個島上的女人最後寧可自盡也不想當俘虜,就是因為一旦當了俘虜,這些兵不會饒了她們。可是他們拚命冒險,為的也不過就是女子財帛,這無可厚非。不能因為他們貪圖賞金,就說他們對朝廷忠心不足,你也是一樣。想要報效朝廷跟討賞無涉,想要什麽盡管說,不必有所顧忌。”
殷正茂這麽說,范進如果繼續推托,反倒是顯的矯情。他略一思忖,“製軍,學生倒是有個不情之請,不知是否妥當。姑妄言之,製軍莫怪。學生一直想要,在西關建一個書院……”
“建立書院,這種興辦文教的事,是南海縣衙門的正差,你怎麽倒替南海縣辦公了?你這個請求,倒真是奇怪……”殷正茂看看范進,眼神裡明顯有些疑問,“你這麽做,就是為了給南海添一座書院?”
“這倒不是,只是學生想著,若是西關十八鋪的商人知道是學生說動製軍答應建立書院,那些商人就會見學生一個人情。未來跟他們打交道,就先有個交情在。”
殷正茂一笑,“商人麽……你跟他們打交道,即使不放交情也是可以的,有洋山的面子,他們不敢不聽你的話。但是你這個要求,於地方並無妨礙,我就應了你。臨走時放一記起身炮,批了就是。這在過去我倒是要考慮考慮,畢竟建一座書院,也是一筆開銷,現在有了銀子,這事便敢做了。走,隨老夫去看看那些銀子。”
“這……不必了吧?”
“怕什麽?難道那些金銀珠寶還怕人看,一起去看看,沒什麽問題。畢竟這批藏鏘起獲,你的功勞不小,看一看,沒什麽關系。”
黃金的挖掘,是由傅亮親自帶了標營進行的。那片藏金的地方位置靠近海邊,一旦漲潮,整個區域就會被海水覆蓋,如果不是有地圖,根本發現不了。兩人到達時,發覺正好有了成果,兩隻半人高的大甕已經被抬出來放到一邊。士兵揮動單刀,朝著甕砍過去,一聲脆響中,黃燦燦的金光,便順著缺口衝出來。
一口口巨甕被挖出,當最後一口巨甕擦去泥沙,在沙灘上,十五隻甕一字排開,所有的甕都被破開,露出裡面堆滿的黃金與珠寶。
殷正茂神情很有些激動,連吸了幾口氣,顫抖著聲音道:“萬歲洪福庇佑,這批金珠上解太倉之虛,下解地方之難,有了這筆巨金,兩廣百姓就可少受些苦楚,三軍也不至於餓肚子。來人,取封條來,把所有的金珠封存,半入太倉半歸藩庫,自我已降,誰敢擅動其中一文,必軍法從事。”
軍士們開始了搬運,范進在旁心裡卻暗自盤算著:殷正茂一甕,凌雲翼一甕,薩保一甕,其余人等一甕,有這四甕金珠,或許林家艦隊的事就這麽過去,林鳳可以不死,林海珊過段時間,就可以洗白,畢竟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銀子……。而她自己所留的一甕金珠,比起朝廷的十五甕來,數字相差懸殊,但最終誰做的事多,現在卻還看不出來。大船和新船,究竟誰能開的更快,誰又能撐過將來的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