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睡了約莫一個時辰,在這段時間裡,發生的事情極多。丫鬟所知其實有限,直到張嗣修向妹子介紹後,少女才知道局勢其實已經到了非常緊張的地步。
這座府裡的下人,都是魏國公門下,其侍奉張家一行人,全來自魏國公的安排。雖然張家權傾天下,幾位公子出手也很闊綽,可是對這些仆人來說,其實意義不大。不管張家的勢力多大,也不會替這些仆人辦什麽事,巴結張家人對這些下人來說沒有意義。幾文賞錢,也不在這些豪奴眼裡。
是以當主家發生問題後,這宅子裡青壯仆人沒向張家人做說明自發動員,提了武器趕往魏國公府護衛,隻留下些老弱婦孺在這裡伺候。一方面可以看出,世代擔任南京守備的徐家,作為百年世家自有其底蘊,門客下仆亦有精兵作風;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眼下的局勢已經到了非常危險的關頭。
作為世襲勳貴加上世代擔任南京守備一職,徐家在江寧本地的權勢比起藩王也未必差多少。平素做一些壞事,或是惹一些麻煩,只要不碰謀反廢立這種紅線,地方官府不能拿他們怎麽樣。
即便是江寧六部又或者都察院,除非是海瑞當政時期,其他時候大抵是不敢或不願招惹徐家這種人物的。可是這回,事情有些特殊,江寧地方衙門佔住了大義,表現的也就空前強勢。
前往徐家的衙門很多,包括江寧縣知縣,以及應天府尹、六部尚書、侍郎在內,各方大佬差不多是親自上陣,壓力不言自明。徐邦瑞表現出的態度也很堅決,家裡的家丁據說已經做好和衙役乾一架的準備。反正這種事他們之前也常乾,為了主家再打一次,也沒什麽大不了。六扇門的好手與徐家自己的家衛對峙,情形如同一個大號火藥桶,稍微冒點火星出來,說不定就真要炸開。
據說魏國公夫人發了狠話,要帶著六小姐回雲南娘家去。可是眼下六小姐的病情,是不可能長途跋涉的,這種態度無非是告訴南京地方官府,就算壓住魏國公,她也有個黔國公的娘家,而黔國公還有其他姻親,山水有相逢將來還有帳算。誰對她女兒不利,她就要跟誰沒完沒了。
雖然這件事看上去與張家無關,可是既然在江寧城裡,就注定不可能獨善其身。徐家有人已經來請張嗣修過去,表面上說是請他去講道理,實際就是要讓張家站隊。張嗣修做為相府公子這種見識自然不缺,知道自己不能去。不管平時怎麽折騰,這個時候是沒法站隊的。
徐家來的人被他拖住,另一方面尋找自己的人,那些舉人同道倒是沒關系,可三公子張懋修卻不在府,問了幾個下人,都隻說三公子出去,不知道去了哪裡。張嗣修怒道:
“三弟越來越不像話了,原本咱們幾個裡,他最老實,可是現在看他也開始淘氣,這種時候怎麽可以亂跑?城裡又是流民又是天花的,怎麽好到處去?”
范進這時也被請了過來,他連忙安慰道:“三公子的去處,倒是不難找。為了維持秩序,城裡衙役巡兵錦衣緹騎都已經動起來,想找一個人很容易,拿名刺到衙門裡,用不了多久,人就可以找到。”
“話是這麽說,可眼下也不看看是什麽時候,這時候也敢亂跑?再說萬一……要是去了什麽不該去的地方,可怎麽是好?他年紀輕輕見識也少,說話的時候不怎麽過腦子,犯了糊塗可是沒法補救。”
張氏顧不上兄弟,急問道:“范兄,你從國公府出來時,可曾遇到那些要六妹出城的人?”
“恩,正好碰上。當時是江寧縣的知縣親自上門,
沒說幾句話小公爺直接翻了桌子,如果不是那縣令跑的快,說不定要挨打。我也隻好告辭了。但是也想的到,那事沒完。畢竟是天花這麽大的事,就算殺了江寧縣,事情也壓不住。”“這消息是怎麽走漏出去的?”少女急問道:“六妹身嬌肉貴,吃不得苦,讓她去城外天花莊去住,這不是要她的命?何況現在這麽大的風雪,如果糧食物資輸送不及時,不是要餓死人?現在只希望徐世伯那裡可以跟他們辦妥交涉,把六妹保下來……”
張嗣修搖頭道:“很難了。這事我也聽到了風聲,連守備中官那裡,據說都發了話,要徐世伯以大局為重,江寧城內,絕對不能讓天花蔓延。徐世伯再如何維護女兒,也不能和這麽多人作對,他又不能造反。現在擺這麽個態度出來,無非是證明自己很疼愛女兒,別讓人以為庶出女就好欺負,六小姐在莊子裡也要享受優待,但是更多的東西也很難爭取。讓咱們過去,多半就是希望我們來說這些話,可是……這話咱怎麽說?這種責任沒辦法擔,我看還是告辭吧。”
范進道:“走漏消息的人,我也說不好,不過那江寧縣的嘴裡,倒是透了一個名字出來。其實這也不能怪誰,畢竟說話的人也是好心,天花這種事,誰也不敢掉以輕心……”
“到底是誰啊!”少女瞪著范進,臉色變的很難看,語氣也冷的像冰塊。從小接受良好教養的少女,一向表現得大方得體雍容大度,即使偶爾鬧些小脾氣,也是可愛型,不會讓人覺得有多少攻擊性。尤其是與范進結交時,其表現只能用完美來形容,不管多挑剔的人,也難以從她身上找出什麽毛病。
可此時她真正生氣,才讓范進意識到,少女除了天仙之貌,亦有羅刹之威。這種白富美一旦真的生氣,其表現出來的氣場,不遜於一位絕世高手拔劍相向,讓人心中生起無邊怯懼,不敢在她面前說謊或是搪塞。
“是……堪之兄。當然,這只是江寧縣一面之辭,我也沒辦法去確認什麽。”
少女的心裡其實已有答案,只是從她的角度,並不願意相信這個答案是真的,希望從范進那得到一個否認。當她確實聽到這個名字時,隻覺得眼前微微一黑,身子略略搖晃了一下,多虧丫鬟春香及時扶住她,才沒讓她跌倒。少女深吸兩口氣,才道:
“徐世伯既然派人相請,我想我應該去一趟。”
“不行!別胡鬧!”張嗣修的臉沉了下去,他看看范進,後者拱手要告退,張氏卻道:“范兄留步。事無不可對人言,沒有什麽話是范兄不能聽的。二哥你要說什麽,我心裡有數,但是你現在不露面,將來就有臉見徐世伯了?無非是維持個不傷面皮,但是交情就談不到了。”
“現在也只能這樣了,我們去了能說什麽?保下六妹?我們沒這個本事,就算父親在此,也沒辦法說出不讓六小姐出城這種話。三個人抬不動一個理字,沒有這種道理。如果讓六妹出城,將來沐夫人心裡也會怨我們。”
“不會。伯母是個明理之人,當日小妹稍一解釋,伯母就知婚事難成。她現在是在氣頭上,因此話說的有些僵,沒人去當調人,世伯去哪裡找台階?”
“能給台階的人多著。”
“哪個也不如我們張家。”
“可……可是……那是天花!”張嗣修壓低了些聲音,“如果我去還好,你去的話,一準要去見六妹,天花啊!我怎麽能放你過去!這樣吧,我去一趟好了,做好做歹,把事情談下來,別讓兩方真動了手。等老三回來你讓他在家等我,看我回來怎麽教訓他。”
“二哥你這人最好體面,這種做調人的事少不了兩頭受氣,伯母現在氣頭上,說不定還要說幾句難聽的話,你忍不下來,事情還是會搞砸。”
張嗣修苦笑一聲,“沒錯,二哥是好面子,也把面子看的比天大,但是要分人分事。為了我的妹妹,二哥就算是讓人把臉當抹布用又怎麽樣?你好生給我在家養病,哪也不許去,我這就去徐家走一趟,就算是沐伯母當面罵我祖宗我也認了。退思兄,你替我看住她,哪也別讓她去。我妹妹這個人外冷心熱,交友最誠,她現在嘴巴說的不管多好聽,其實心裡一準是想著借著去國公府的機會,去看看六小姐,好好聽她訴苦,再問問一切是怎麽回事。我張嗣修不是個不講理的人,如果是其他的病,怎麽也要去看看。可這是天花!在她出完花以前,絕對不能去!”
魏國公的人帶了轎子來,張嗣修做了安排,立刻就帶了幾個家將隨從出門上轎,直奔大功坊魏國公府邸。大廳裡只剩了范進與張氏,外加就是丫鬟。少女臉色依舊寒冷如冰,一雙美眸冷冷地盯著自己的丫鬟,又看向范進。良久之後,忽然問道:“春香,我讓你給劉兄的口信,你到底傳給了誰?”
丫鬟雙膝一軟,連忙跪倒在地,不住磕頭道:“小姐!奴婢真的是把口信傳給了劉公子身邊的書童劉文,奴婢可以對天發誓。”
“那交接時,有人看見麽?”
范進咳嗽一聲,“世妹,不必為難春香了,我想這個消息不會是從春香那泄漏出去的。你的口信,如果是有關六小姐感染天花的事,劉兄肯定要稟告劉翁,那接下來的事,就很正常了。”
“不……不該如此的。”少女緊咬著牙關,下意識地搖著頭,似乎想通過這樣的方法,把這個可能否決掉。“劉兄那麽聰明,怎麽會不知道這樣的消息告訴世伯,會有怎樣的結果。我隻傳口信不立文字,本來就是要他偷偷的辦這件事,怎麽能……能和劉老伯說?”
“劉兄是一位好朋友,但他也是個好兒子,更重要的是,他更想做一個好臣子。在他的心目裡,做好臣子的位置,可能要放在好朋友前面,所以基於情分, 他應該把這件事隱瞞下來,通過自己的力量,把六小姐治好。大家當什麽都沒發生過,讓一切風平浪靜地過去。可他也該知道,這種事說易行難,天花鬧了這麽多年,醫家向無良方,翻閱古籍亦不過盡人事,至於能起多少作用,其實誰也說不好。如果他自己把這件事扛下來,等於是要他扛起這一城百姓的生死安危,這局太大……他賭不起。”
少女的嘴唇蠕動著:“我明白……我都明白,可是他難道不明白,我為什麽要把那口信給他而不是別人?我相信他,他卻如此對我……”
“或許在劉兄心裡,還是全城百姓佔的分量更重一些。”
少女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丫頭,春香知趣的退出去,將大廳交給這兩人。少女抬起頭,目光看向遠方,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有所指地問道:“范兄,那假若你是劉兄,會如何取舍?”
“我麽……你也知道,我是廣佬啊,跟江寧人又不是很熟。說句不好聽的話,這裡真鬧開天花,跟我關系其實也不大。如果可以救人,我當然是願意,但是於我而言,這並不是非做不可的事。所以如果一方面是世妹的信任,是六小姐的生死榮辱,另一方面是江寧安危的話,我隻好選跟我比較親近的一方來幫。人說幫理不幫親,這個要求太高了,我做不到,我只能幫親不幫理,誰同我近,我幫誰。”
少女問道:“這話是真的?”
“自然。你看三公子的事,我到現在也沒說,這就是幫親了。”
“那你可以不可以幫小妹一個忙?讓我和六妹見一面?就在這幾天之內。還有,三弟到底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