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賈氏接掌花家時,花家的情形已經很危急,城裡的鋪子由於家裡人不肯學好,內外勾結,虧空公帳,全都處於虧損狀態,有的瀕臨倒閉。賈氏用族裡的公使錢先還了債務,又重新理了人事,才讓鋪面扭虧為盈,眼下的收益與她當初的經營是分不開的。是以對於五弟這一房鬧事,她並沒有什麽畏懼。
多年積威之下,叫得最凶的五爺花正節一見嫂子,聲音立刻就低了下來。賈氏冷眼打量他幾眼,哼了一聲道:“我耳朵沒聾,不必大吵大嚷。你在擔心你的鋪子是吧?”
“大嫂,這不怪我啊。幾位多年合作的老主顧,都已經派人遞了話過來。若是咱們的家事料理不清,就不和咱們合作了。這還不算,之前咱們與郭家,文家做生意,都是三節清帳。現在倒好,他們在店裡逼著我們結算貨款,差一個子都不行。小弟手上哪有那麽多現銀周轉,這是要命的。還有在咱家綢緞莊存了銀子的幾位,也都派人來要求提款,說是對咱們信不過。大嫂啊,這事要是不想個辦法,咱們城裡的生意就要垮了。”
“我知道了。銀子總共差多少,你報個數字給我,我讓繼胤拿給你。再不夠,就拿咱們倉庫的糧食去頂。至於將來的生意做不做,怎麽做,再做計較。大不了,我把我的田分你一些,也彌補上你的損失。”
花正節乾笑幾聲,“話不是這麽說的,小弟的情形您是知道的,我和幾個不成器的兒子,天生只會打算盤,可扶不動犁。您給我田地,我也沒用啊。”
“沒誰生下來就是種田的!不會種田可以學,學不會便餓死好了!每年都有那麽多人餓死,你憑什麽是例外!”
賈氏毫不客氣地訓斥著花正節,多日來的憤懣與窩火,在此時全都發散在花正節身上。誰也想不到,這老婦人竟有著這麽強大力量,在悶熱的夏季,足足罵了半個時辰才停下口。最後道:“明天開祠堂,召集各房來,把話說清楚。正好我要看看,花家還剩幾根硬骨頭!”
在這種宗族裡面,開祠堂大抵相當於朝廷的大朝會,算是最為隆重的儀式。族中各房頭的主事人,以及族中前輩都要出席,在祠堂裡決定的事,不管對錯都只能執行下去。賈氏已經決定,借著祠堂大會的風頭,與李蔡正面抗一抗,也讓他知道一下,花家不可輕侮。
沙氏那邊雖然沒被拉去節女堂,心裡卻依舊忐忑不安,等到繼蔭從學堂回來,緊抱著兒子道:“蔭兒,娘心裡有些怕。你說這麽鬧……將來可怎麽收場啊。”
繼蔭倒是很平靜,“娘,義父為咱們出頭,區區個老婆子有甚可怕?我就不信,她能鬥的過義父!這就好比兩軍打仗,我們先要有膽量,要不然肯定就要輸了。我們不能丟爹的臉,也不能讓義父失望,您就放心吧,一切有義父操持,不會讓您吃虧。”
夜深人靜客棧裡,鄭蟬在范進懷中吃吃笑著,柔聲道:“當家的真本事,這麽快就在花家有了內線了。他們明天開祠堂的事,今晚上就有人來送信,這可真是神仙手段。”
“這其實不是內線,花家人多嘴雜,再加上現在人心慌亂,管理不及平日嚴格,開祠堂這麽大的事,又哪能守得住秘密?鳳四爹的弟子裡,高來高去飛簷走壁的能人很有一些,打探這種消息簡直手到擒來。我主要是沒想到,宋氏娘子居然肯幫我,用合作的方式,把五房裡的人給策反了。”
鄭嬋哼了一聲:“那宋娘子一準不是個好貨!咱們和她不認不識,她給咱幫忙,我看沒安好心!”
“這醋也吃,不怕倒了牙?我和她一共沒說過幾句話,又哪會有什麽不安好心。我看她倒是個聰明人,借著這事,是向我示好呢。”范進微微一笑,手在鄭嬋的身上輕輕撫過。
“其實有她沒她都沒差,不是所有人都像賈氏那麽固執。說到底,這家總歸是姓花不姓賈,那些人跟沙氏又沒仇。排擠她沒問題啊,但是搭上自己的利益就犯不上。幾位員外私下裡一來往,不少人就要倒戈了。宋室這屬於錦上添花,不算雪中送炭。但不管怎麽說,她總比她男人聰明,多半是看出了我的用心,先下手策反了花家五房,將來就和我是合作夥伴。我與魏國公府的交情,她想必是知道的,她這是借我的勢,想要巴結魏國公呢。她是個很厲害的生意人,眼光夠準,說不定未來是個好幫手。你男人不是唐僧肉,不是誰都想來吃的。”
“不……當家的就是唐僧肉,我想要把當家的吃進肚裡才甘心呢。我要吃當家的,也要當家的……吃我。”
這個夜晚裡,有熱情如火,有輾轉難眠,也有人如墜冰窟。在夜幕掩護下,花家大宅內人影晃動,一些人借著夜幕掩護,悄悄走出房門,向著約定的地點集合。打更的下人看到人,不等叫出聲,就被對方低聲呵斥住。等看到這些人的身份,下人們便不敢多口出生,當做一切都未發生,自顧向別處去了。
這些人並沒有點燈,也沒有開窗,冒著酷暑炎熱,壓低聲音小聲議論著什麽。有人畏懼想要退出,但馬上就被身邊人呵斥,最後只能選擇服從。賈氏跪在佛堂內,向著佛像虔誠禱告著:“菩薩保佑,保佑我花家家業興旺,富貴綿長,保佑我夫早升極樂世界,再無煩惱,保佑我兒早得功名,振興家業。一切罪孽就由老身承擔……”
而在另一邊廂,一些人也在祈禱著,但既無香燭也無固定目標,只是闡述著內心的願望:
神靈在上,切莫怪我們,我們也是為了花家……
由於要開會,社學暫停了。祠堂內,祖先堂打開,賈氏帶著各房當家人以及族中長老,在祖宗靈位前先是上了香,磕了頭,然後依著身份高低落座。賈氏作為惟一的外姓和女人,在這種場合很有些古怪,但是這麽多年下來,所有人都已經習慣,倒是沒人在意。
她看看眾人道:“如今家中的遭遇,眾位叔伯長輩想必已經知道。老身本來是外姓人,合該在家中相夫教子,不該出來拋頭露面。但是當時族中各位長輩執意要老身出頭支撐家業,老身也隻好勉為其難接下這個苦差。這麽多年下來,我自知才力不濟,多有疏漏。全賴各房幫襯,各位長輩支撐,才有今天這番家業。眼下官府於我家之事橫加干涉……”
她的話沒說完,一旁四房的花正榮道:“大嫂,在祠堂裡當著祖宗的面,我們大家說話一定要講良心。這次官府還真不是橫加干涉,而是我們自己把事做差了。大哥一個人在京裡那麽多年,他是個男人啊,找一個女人來陪,不是很尋常?為何對他的骨肉如此刻薄,又非要把那女人賣掉。難道我們花家已經窮到管不起一個人的口糧了?聽說大嫂到現在還不讓人給那女人送足吃喝,這未免太苛刻了吧?不管怎麽說,她也伺候了大哥那麽多年,還給大哥生了兒子,這是我們花家的功臣。如果不是大嫂你做事太不留余地,又何至於鬧到如此地步?”
花正節也道:“是啊。本來那魯員外每年要收幾千斤茶,這回好了,一斤也不肯收我們的,那些茶葉都不知道要怎麽辦才好。咱們家又不缺那幾個錢,何至於非要把人賣了,還要上綁的?您是不曾進城,城裡人現在看我們花家那眼神真是……我都抬不起頭來。”
一向少言寡語的八房花正英乃是舉人,算是花家可以挑大梁的角色,只是一向隻做學問,此時忽然開了口:“大嫂這些年對家裡的功勞,我們都看在眼裡。誰敢說大嫂的不是,祖宗都不能答應!但是……大嫂年紀一天大過一天,神倦力衰,遇事思慮不周,也是情理中事,大家不可要求過苛。大嫂,你這些年的辛苦,我們看在眼裡,也知你不易,好在眼下花家子弟多已經成丁,可以出來管事,你也是時候該歇一歇了。在房裡享享福,不要操心外面的事,若是讓你一個婦人每天操勞,我們就太無心肝了。”
怎麽回事?
賈氏心知不妙,一雙眼睛掃過花家各房管事之人。平日裡對自己唯唯諾諾的各位兄弟,怎麽此時卻一致朝自己開火了?難道……他們想趁機奪自己權?
這些年來賈氏嚴肅家法,也知得罪了不少人。但是一來有老輩支持,二來自己持身甚正,並沒以族長身份多吃多佔,也給家族帶來了大筆利益。各房即使有意見,也不會提出來,更不敢覬覦自己位子。今天,他們是要造反?
眼下沒有族長,她的身份與族長其實差不多,手上那根拐杖如同權杖玉璽,在地上用力一戳,發出聲悶響。
“四弟,五弟,八老爺,你們這是什麽意思?眼下我花家多事之秋,正該同舟共濟,你們不會是想在這個時候自相殘殺吧?”
“大嫂,話不要說得那麽嚴重。我們只是勸你別固執罷了。”花正節道:“眼下是多事之秋不假,正是如此,我們才想怎麽過關麽。咱們是老百姓,哪能跟官府作對。何況還有幾位員外的面子,咱們不能不管。”
賈氏道:“官府又怎麽樣?繼胤與胡中丞……”
花正英道:“我昨天與谷夫子談過一次。胡中丞的意思是,鄉間產業糾紛,宜私不宜公,宜小不宜大。萬事以和為貴,兄友弟恭,方是家業興旺之相。尤其是書香門第,更應為小民表率,若是讀書人帶頭爭產業,就太難看了。他隻讓谷夫子帶一句話過來,得放手處且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
第二記重擊落下。
一向與自己這一房親厚的胡巡撫,怎麽把話帶給了八房,而不與自己這一房聯系?說到底,自己對沙氏母子的手段,很多都是得自胡執禮的授意,怎麽現在……他要推個乾淨?
賈氏本能意識到情形不對,自己最大的憑仗可能不像自己想象的那麽可靠,她緊咬著牙關看向族中碩果僅存的三位長輩。正是這三個白發蕭然的老人,當日勸自己代夫掌管家業收拾危局。這些年三人給自己的幫助不小,算是自己這邊的鐵票。鄉間最重尊長,如果他們肯開口,事情還有可為。
“三位叔公,媳婦當日是聽三位的話出來做這惡人,也是三位在祖宗面前,宣布由媳婦掌管家業。如今之事,還請三位當著祖宗的面給媳婦一句話。”
居中而坐的老人咳嗽一聲,“賈氏,這些年你對家裡的功勞,我們都看在眼裡,誰也不能派你的不是。對也好錯也好,都不能對你有一句不敬之語,否則我們第一個不答應!至於眼下麽,老八說得在理,你累了,該歇歇了。你又是個婦道,氣血不及男子旺盛,罵人罵半個時辰,身體是吃不消的。回房好好休息,讓繼胤伺候著你,享享清福吧。”
致命的一擊!
賈氏隻覺得大腦一片空白, 聽老叔公話裡的意思,卻連繼胤當家的權力都要剝奪。她強自撐住身體問道:“媳婦若是交卸了家主之位,那咱們花家由誰來管?”
“老八年輕,又有學問,先由他管著吧。繼胤是個小輩,還缺歷練,讓他跟老八多學學,等過幾年再掌家業也不晚。”三個老人同時點頭,算是做了定案。那老叔公又道:
“老大媳婦也不容易,交卸家主的事不必急在一時,慢慢來。帳目上誰也不許刨根問底,對錯就都是那麽回事。你是個讀書人,要是在帳上跟你嫂子為難,祖宗不答應!”
花正英施禮道:“小侄一定謹遵三位叔公吩咐。大嫂,您臉色似乎不好看啊,還是趕緊回房休息,等小弟請了人來再請大嫂出來說話。”
“請人?請誰?”
“自然是范退思范老爺,還有李大令外加城中幾位員外,正好咱們花家各房頭的人都在,又有三位長輩見證,分家的事這時候做正當其時。把咱們的家底亮出來,當著眾人面前分個清楚,也省得別人說咱們欺負孤兒寡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