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來到花家吊唁的並不是花正芳的老友或是同年之類的故交舊友,而是負責這一帶秩序的巡城禦史秦元慶。
雖然同為言官,秦元慶和花正芳之間實際是沒什麽交情的。在范進的前世,總有人盲目地將所有文官視為一個集團,這顯然是缺乏起碼的邏輯以及智商的表現。正如武人不會因為同樣職業就天生親近,文官也是如此。大家只是職業如此,不代表彼此之間就會因此而親厚,因師長、籍貫、理念、為人等若乾因素影響,文官之中同樣會分為若乾派系,與武人沒有半點不同。
花正芳素來剛正刻板,人也比較無趣,在朝廷裡是獨來獨往的,即便是與自己那些同年相處得也很差,除去侯守用,他並沒有什麽朋友。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他才混得如此淒慘。秦元慶比他年輕二十多歲,兩下沒什麽往來,其實更沒有交情可言。秦元慶趕過來的原因也不是為了吊唁,而是為了花正芳的死,寄希望於從他的死挖掘出更多東西。
作為一個年輕官吏,秦元慶在官場上根基很淺,一直也沒有得到很好的提拔,做巡城禦史這種工作,全指望參劾個大佬邀名,實際是個很危險的工作。如果選錯了目標,很可能這輩子都得在這個位置上別想提拔。
秦元慶人很聰明也足夠謹慎,一直以來都沒有隨便去參人,也沒有放松法紀的維護,屬於不過不失。由於他表現的很低調,大多數人不太在意朝廷裡還有這麽隻小蝦米,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他要出人頭地!他要一飛衝天!要實現這些目的,他需要的是一個機會!花正芳的死,無疑就是他的機會。
秦元慶清晨並沒有到衙門,而是先找到通政司一個小吏,那人是他的同鄉,兩人關系不錯,從小吏嘴裡秦元慶可以了解到最新的朝堂進展,以便在合適的時候下注。他看的出來,張居正奪情事件,正處於一個十字路口,如果沒什麽變化,隨著鄒元標、伍惟忠下獄,那接下來張居正就鐵定要奪情。
這個時候上一道奏章支持奪情沒什麽意義,江陵黨也不會記住自己多少。如果繼續支持丁憂,也翻不起什麽浪花,除非得冒著和鄒元標一樣的風險去寫一些過激文字,以圖邀名,但是代價也很可觀。
不論哪一條路都不是秦元慶想要的,可是就這麽放過機會,他又不甘心。就在這種矛盾的心情中,其一路返回衙門,隨即就從部下嘴裡得知了花正芳的死訊。
那人是當做笑話來說的,花正芳這人不怎麽討人喜歡,經常就自己的親身經歷以及治安情況,在朝堂上彈劾兵馬司怠惰,包括周世臣的案子,兵馬司也很吃了一番排頭。下面的辦事人員被抓進去三分之一,秦元慶自己也吃了個處分。對於他的死,那些衙門裡的人是抱以幸災樂禍的態度,也不願意細查。不管是自殺是他殺,死就死了,正好落個清淨,所以連屍單之類都開得異常順利。
秦元慶聽到這消息後卻立即感覺到不對勁,一個言官選在楊繼盛廟裡自經,不會是隨意為之,必有深意。搞不好就是屍諫!這可是國朝多年未有過的動靜,如果是由自己把那奏章獻上去,花正芳名流青史,自己也可以跟著沾光。
尤其是一個死人只能享受名譽,其真正的利益,還不都是落到自己身上?身邊這些笨蛋!居然沒一個人認識到這裡隱藏的巨大機會,就這麽讓人把屍體帶走了,如果自己在,怎麽也要先搜檢一下再說。
自己的前途,未來的發展,就全在這個老頭身上了!
他甚至顧不上坐轎,而是從衙門附近的百姓拿裡隨便拉了頭毛驢一路趕到達智橋來。他知道花家情形,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婦人,加一個孩子,倒是不難對付。花家素來貧苦,只要自己以衙門的名義把他喪事的操辦接過來,那婦人還不任自己擺布?
來到花家院外時,秦元慶有些發愣。門裡門外,不少男子進進出出在忙碌著。棚鋪的人在搭靈棚,有人在擺放紙人,還有幾個看上去是跑大棚的廚師,正在忙著壘灶。
這是……要大辦喪事的節奏?她家哪來的銀子,又哪來的人?難道是侯守用?
秦元慶的心不由提了起來,侯守用也是科道中人,如果他承擔下這樁喪事,自己就不好做手腳了。侯守用現在投身江陵黨,如果花老有什麽東西落在他手裡,自己可是沒辦法。
心裡想著人走進去,見沙氏與繼蔭滿身縞素跪在那裡準備陪靈,而支應裡外的是個年輕英俊的男子,卻不是侯守用。秦元慶正在狐疑時,那男子已經走過來朝他施禮道:“尊駕是?”
“本官是此地巡城禦史,聽聞花老遭遇不幸,特來此探望祭拜,你是何人?”
“好說,小生范進,乃是今科二甲傳臚,如今在兵部觀政。秦前輩既然是來祭拜,請到這裡來上香。”
范進!
對這個名字秦元慶再熟悉不過,這次把五城兵馬司折騰得五勞七傷的,可不就是這個廣東進士?有關他的事,不管是正向還是反向,他都聽過不少,知道此人是可以隨意出入張居正府的能人,他出來操持花正芳的喪事?秦元慶出於言官本能,意識到其中有什麽問題。
他先是上了香,裝模做樣地表示了哀悼,又看了遺容。隨即看似無意地問道:“花老就這麽走了?可曾留下什麽言語沒有?若是有什麽未了心願,大夥也好張羅著為他辦了。”
“沒……沒什麽。”沙氏搖著頭道,過了一陣,才想起什麽來,“老爺身上似乎有份奏章,就在裡屋放著,不知道那上面有什麽話沒有。老爺有過話,不許我們看他奏章,所以我們娘兩個不敢動。”
果然有奏章?
秦元慶看看范進,心跳得比方才快了許多。果然留下了奏章,而且家屬是知道的。就算范進本事再強,他也不敢將這份奏章毀掉,有變成無,那便等於不打自招。自己的目的反正是奏章而不是吊唁,喪事誰辦都好,關鍵還是要把奏章拿到手。
他點著頭,對范進道:“本官想看一看那奏章,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那是花老遺章,小生本想是交到通政司遞上去,可是這裡實在抽不出空子,您也看到了,花家事事用人,我怎麽走得開?一會還要去木場為花老選壽板,實在是來不及跑。若是秦中丞肯代上遺章,倒是省了范某心力。”
“這沒什麽說的,理當如是。”
秦元慶不想范進竟如此好說話,心內狂喜,暗自鄙夷著對方果然是個雛,人可能聰明些,膽子也大些,但是對於官場上的事所知太少。一個死了的給事中有什麽用?對他做的再好,在仕林無非落幾聲誇獎,實惠可是得不到的。
眼見侯守用不在,他心知自己揀了個漏,如果這個官場老手在這遺章誰上就有得麻煩。匆忙來到裡間,見牆上掛著一幅畫,墨跡尚未乾透,畫中之人正是花正芳晚年樣貌,畫得栩栩如生直如真人。而在房間正中方桌上,放著一本奏章,封口完好。
秦元慶心潮起伏忐忑,心臟狂跳不已。那畫中老人的眼睛仿佛緊盯著那本奏章,生怕有人奪了去。秦元慶暗自罵著畫畫人缺德,一個死鬼畫那麽相像幹什麽,在這樣的畫像前拿他的東西,總覺得有些恐怖。他朝畫像拱拱手,伸手將奏章拿起揣進袖內,出來隻敷衍兩句,立刻離開,並沒有回五城兵馬司,而是奔了都察院。
他的靠山是都察院左僉都禦史劉拯。其人亦是清流中人,對於張居正奪情一直大為不滿,屬於堅定的丁憂派。隨著張翰被罷,丁憂派勢頭一微,劉拯就有些孤掌難鳴,心情頗有些苦悶。是以當秦元慶說明來意並拿出奏章時,劉拯心頭的喜悅和興奮程度,絲毫不遜色於秦元慶。
兩人關上了房門,以蠟燭燒去封口,以一種期待而又有些緊張的心情,展開了奏章。他們實際也說不上希望在奏章裡看到什麽,只是出於本能的預感到,這份奏章一定有猛料。言官自盡留遺章多半是參劾,而值得這樣參劾的目標,放眼國朝就那兩三個。除了皇帝就是首輔,再不就是馮保。也就是說,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希望,能實現他們的心願。
在這種強烈的期待感下,兩人不顧官身體面,聚精會神地看去,頭幾乎撞在一起。那奏章上的字雖然有些地方有些潦草,但是總體看的出來。等看到一多半的時候,劉拯的臉就黑了起來,側頭看向秦元慶道:“這奏章……你是親手在花家拿的?”
秦元慶臉色也有些難看,點頭道:“沒錯,是卑職親自拿的,范進還在外面應酬場面,沒人過來。”
“你上當了!這份奏章,絕對不是真的!”
劉拯指著奏章道:“花正芳的為人我最了解不過,那是個出名的老倔頭,一輩子就沒說過什麽好話。他的遺章必是彈劾某人,羅列罪證,絕不會這麽和風細雨,更別說寫這些!這裡面有詐!”
在這份遺章上,花正芳先是自陳年老多病,不堪折磨,如今久疏公事有負聖恩,更兼病體沉重生不如死,於人世間已生厭倦,故自盡求解脫。後面的文字,則是向天子的規勸,望天子重用賢臣疏遠小人,以求大明強盛社稷穩固。緊接著話鋒一轉,開始彈劾黔國公沐朝弼悖逆人倫,理應嚴譴。
又彈劾朝內官員怠惰公事,以至於此事久久不絕,鄒元標等人危言聳聽,浪言讒害大臣,以致朝政不能恢復正常,內閣遲遲無人主持。最後請天子嚴譴這些亂言害政的臣子,停止奪情丁憂之爭,早日請回張相主持大局,以免國政誤於政爭,佞臣逃脫處置。
這是一份支持奪情,抨擊鄒元標等人的遺章?奏章內容與兩人事先想法完全相背,這份遺章一交上去,必然成為奪情派的有力武器,比起之前傳說的張居正準女婿彈劾張居正,效力要大得多。皇帝得到這份奏章,自然也就有了底氣和群臣叫板。為了奪情,一位言官不惜屍諫,這個時候你們還站出來喊丁憂,良心何在?丁憂派又哪來的臉面繼續抗爭?
可是不上這遺章?顯然也不行。秦元慶拿走遺章,花家遺孀和范進都是看到的,如果這份遺章就這麽神秘消失,那所有不利的指責就都得秦元慶承擔,他何德何能,能扛下這種大雷?
他此時只能附和劉拯道:“沒錯!這遺章一定是偽造的,我們……我們參范進偽造遺章,阻塞言路。只要拿出花正芳以前上過的奏章一對照,即可知真偽。”
“那還等什麽?快去找啊,不管花正芳寫過什麽,只要找到就好!”
等到過了午時,秦元慶從外面興衝衝跑進來,手裡抱了兩份奏章。這是他那通政司的好友為其找到的花正芳過去上的本章,雖然理論上所有本章都該在皇宮,可是當下的朝政如此,管理上並不那麽嚴格,總有些奏章遺落在通政司手裡。
劉拯雖然不是書法大家,但是能做到四品文官,書法上的功夫不差,即使不會筆記鑒定,但是是否出自一人手筆總能看的出來。他連忙取出花正芳的遺章與之前他的奏章仔細對照,彼此對照看了好幾遍之後,頹然地將那份遺章向秦元慶一推。
“你抓緊時間把這份遺章交上去吧,耽擱太久,如果被人抓到把柄,你就很麻煩了。還有,這件事老夫不知道,從頭到尾,一切都不知情。你不要說跟我看過這東西,其他的事,你自己看著辦。今後好自為之吧。”
秦元慶面如土色地癱坐在椅子上,心內冰涼。他知道,劉拯拿出這個態度,就是要拋棄自己了。前途也好,未來也罷,對自己而言都已經談不到。能保住這個官身,就已經不易。他喃喃自語著:“為什麽會是這樣?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這不應該啊。”
腦海中又出現了花正芳的遺容,畫中老人那刻板面向,嚴肅眼神,如同兩柄利劍刺入秦元慶的心窩。
一定是畫畫的人搞得鬼!他幾乎要把這句話喊出來,但是卻也知道,現在再想明白這點,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一步走錯,滿盤皆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