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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進的平凡生活》第360章 巧設羅網(下)
如果想讓一群平日裡稱兄道弟,號稱義氣相投,情勝羊、左義賽陳、雷的成年男性發生衝突,最好的手段莫過於在他們中間放一個女人。如果是一個足夠美麗,又足夠富有的女人,那麽這種衝突爆發的就會更快也更激烈。烙印在男性血液裡的爭奪配偶意識,導致明知道那個女人可能只是個路人跟自己不會有什麽關系,也會下意識地為了她開始爭奪拚殺,不顧一切。

 范進組織的這場文會,本來就是一群文人互相吹捧,做點文章詩詞,再互相誇獎一番,就可各回各家的例行公事。可是當一位美人出現後,情況就不一樣了。

 婦人本來不在受邀請之類,可是她不知怎的聽到風聲,硬要到隊伍裡來。如果是個男子,這些正人君子大明棟梁大可以強硬態度驅逐,可偏生又是個美貌的嬌娘。本著一視同仁男女平等的態度,文士們對這位女子的無理要求紛紛表示:熱烈歡迎。

 這女人是很會做人的,先是送來了名貼表明身份,又讓下人送來了上好的果品,為眾位才子潤喉消暑,又拿出些精美的禮品,作為文會的獎品,算是最原始的讚助商。當書生得知女子身份後,表現得便更加興奮。

 “江寧楊家的兒媳婦,楊宋氏。楊家是江寧大戶,很有些家私,這婦人的名字我亦聽說過。據說她在江寧就是個極好出頭的,不肯在家裡操持家務,剛一嫁過門就出來幫著丈夫操持生意,因此不少人都識得其面目。因她相貌好,還送了她個諢號:賽貴妃。”

 “這綽號確實沒起錯,看她珠圓玉潤的,可不就是個貴妃樣子?”

 “怪不得會跑到句容來,這等絕色若是讓那馮邦寧看到,如何逃得了。”

 “這婦人跑到句容相公又不在身邊,不好生躲避,還敢出來拋頭露面,我看也不是什麽正經女人,來參加這文會說不定存的什麽心。”

 幾個人說著話,彼此目光交匯,不自覺地都離同伴遠了些。原本對范進極是崇拜的文士,看他的目光裡也多了幾分警惕。東南民風開放,一個商人家的婦人,來參加男人文會倒也不是一定不行,但多少會引起點非議。

 於男子這方面,也會認為婦人並不是一個閨門嚴謹的端莊婦人,其丈夫不在身邊,跑來看自己這些才子聚會,若說沒有點其他想法,是沒人相信的。這麽一個多金而又美豔的女子,誰又不想和她有一場浪漫邂逅呢?女子只有一個,書生有這麽多,自然其他人就都是敵人。其中最大的敵人就是范進。

 出去相貌和身份的加成外,范進與楊世達千裡同行,算是和宋氏有點香火緣分的,也最容易接近。在送水果時,那俏婢很是技巧地點出這點,與范進攀了點交情,言語間也透露出,夫人正是因為范進的關系才要來參加文會。

 之前范進在書生中人緣尚好,可是得知這消息後,一群句容本地書生本著保護本地寶物不能落入外鄉人手中的偉大情操,對於范進也就有了些抵觸的意思,文會上也多了些火藥味。如果在平時,從這丫鬟的行為算是給范進拉仇恨,范進多半會認為其沒安好心,或是單純愚蠢。可是從丫鬟表現出來的社交能力就可以看出,她不是個蠢才。這麽做顯然有所用心,再加上自己舉辦文會的目的,就更認定,那位賽貴妃其實是為自己幫忙的。

 借著這些書生的敵意,范進反倒是更有利於開展自己的計劃,於是一場爭吵自然而然的爆發了。年輕氣盛的年輕學子幾乎把范進包圍起來,幾個人面紅耳赤地說道:

 “范老先生,您這番話只怕不該講吧?劉夫子您也給評評理,范老先生說咱們句容民風敗壞,這簡直豈有此理?”

 那位衙門裡的劉夫子來參加這種文會,純粹是為了躲懶,加上應付范進這位進士。於這種爭端本來不想介入,但是范進這種指責涉及到對知縣工作的批評,他身為幕友也不方便再裝傻下去,隻好接口道:

 “范老先生只怕是誤信流言,對我們這裡產生了誤會。我句容文風昌盛,我家老爺也是極重禮教之人,怎麽會像范老先生說的那樣?”

 “劉夫子,范某這消息或許是流言,或許也不是。我聽說有人在今天,就在這裡要將命婦賣與他人做小,而那命婦之子還是朝廷監生,試問,這等行徑,若非蠻夷之地,又怎會出現?”

 劉夫子再怎麽逢迎范進,這種事也必須出來爭一爭,否則的話,這種流言傳開,本地知縣就不好做人了。他隱約意識到,范進這話可能是有所指,甚至連這文會,都是為他這個指控服務。但不管怎麽說,他身為知縣幕僚,這時絕對不能裝聾作啞更不能不說話,否則便是賣了自己東主,連忙道:“范老先生,您這話不知從何說起。我句容斷不會有此等敗壞綱紀之事發生,還請范老先生慎言。”

 范進的話太過聳人聽聞又是聽說,又拿不出證據,在道理上自然是處於弱勢。一乾秀才就有立場加入批判他的隊伍,紛紛指責范進道聽途說,無中生有。有人向著樹下偷眼看過去,見那美人正用羅扇遮唇向這裡看著,於是勇氣倍增,說話的嗓門也就更大了。

 劉老夫子倒沒參與口誅筆伐大軍,反倒是安撫著學子的情緒,提示著范進是否該早點結束文會。他只是來偷懶的,並不想卷到什麽麻煩之中。可是天不遂人願,就在這時,遠方猛然響起了兩聲驚雷!

 “轟!”

 “轟!”

 隨著兩聲巨響,樹林中一群倦鳥驚飛,直衝天空。爭吵的眾人都被聲音吸引,向那邊看過去。范進道:“你看,這不就是命婦被迫嫁,上天震怒發了雷來轟?”

 一個書生道:“范老先生,您怕是聽岔了。這多半是有人放銃,與咱們沒什麽關系。”

 范進笑道:“我說便是雷,若是不信,我們過去看看便知分曉。”

 劉夫子道:“范老先生,我看就不必了吧,鄉間或許放土銃,與咱們無乾,不必理會。今日我看天色不早,老朽衙門裡還有……”

 他的話沒說完,卻再次被打斷。一陣短暫而急促的金鑼聲響起,隨之而來的,還有陣陣哨音。那哨聲同樣激烈,顯示出吹哨子人心情的焦急。范進向一乾人看著,“我們廣東鄉下一般這樣動靜的時候,便是要聚集各家丁壯預備搶水械鬥。我們那裡煙瘴之地,民風剽悍不識王化,遇到事情隻曉得動刀子不知道講道理。原本以為句容是個講理的地方,現在看來倒是范某想錯了,你們這裡與我那裡一樣,都是群蠻人啊。”

 原本鄉下打架這種事,跟書生沒什麽關系的。可是范進今天在文會上本就刻意貶低句容的文化水平及百姓素質,頻繁發射地圖炮,又有宋氏那等美豔女人在遠處觀看,輸人不輸陣,加上有衙門的夫子在,膽量也足些。再者說來,靠近省城的地方,社會治安本就比別處強,也不會出現太惡性的案件,一乾年輕的秀才大喊道:

 “范老先生不必如此講話,或許是有村夫愚婦因細事而口角,我輩前往三言兩語,就把事情說開,且讓老先生看看,我們這裡的民風怎樣。”

 劉夫子這個時候即便想不去,已經做不到。一群年輕氣盛的書生裹脅著他,向著響銃的地方走過去。宋氏微微一笑,對身邊的丫鬟吩咐道:“咱也去看看熱鬧。”

 范進的仆人關清走在最前面,有這麽個高大健壯的男子做向導,後面的書生膽氣更大。一路走著,只聽金鑼竹哨聲越來越急也越來越響,似乎是爆發大規模械鬥的架勢。這下就連劉夫子也不由加快了步子,撫縣同城,如果真在治下發生大規模鬥毆,這句容縣的考績就很難看了。能夠處理的話,自然是該在爆發前,將其消弭於無形。

 事發的地方,是一條鄉間小路。只見一個一身監生服色的男孩跪在地上,一個高大的老人和十幾個勁裝大漢則守在少年身前,而在對面,是一群倒在地上的健壯仆役,和一頂扔在路旁的小轎。一個周身捆綁結實,口內還塞著麻核的婦人摔在地上邊哭邊努力地向著男孩爬過去。身上的素衣已滿是泥漿,但婦人混若未覺,依舊咬著牙,一點點崎嶇著前進。

 兩條門神般的大漢手裡各抱著一支冒煙的鳥嘴銃,方才的響動想必就是他們造成的。劉夫子看兩人眼生得很,厲聲問道:“爾等何人,何以有銃?”

 一條大漢看看劉夫子,全不在意地一笑,“爺家是世襲百戶,現在神武營裡做銃手。我家國公爺有軍令,要咱平日加緊操練,今個到你們這裡放兩銃,若是犯了什麽規矩,你們就去江寧告爺。”

 劉夫子心頭一沉,這裡怎麽又出來了魏國公府?誰不知道連神武營的坐營官,都是魏國公保舉的。這銃手和他家護院沒什麽區別。徐六小姐到句容,自家沒敢得罪,怎麽也來鬧事?這時鳳鳴歧已經來到劉夫子面前,微一拱手,“劉夫子,老夫白門鳳四,咱們當初是見過的。”

 “鳳老?您老怎麽也到了這邊?這是怎麽一樁事?”

 鳳鳴歧與劉夫子得算是舊相識。他交遊廣闊,於官府裡結交胥吏衙役以及幕僚,本就是尋常事。再者於東南設立牛痘局已經籌備鏢局,都與衙門裡少不了打交道,靠著魏國公府的支持,鳳鳴歧眼下雖然是白身,但已經可以與品官結交,劉夫子在他面前,反倒是不敢擺譜。

 再看其身旁那些年輕男子,多半就是鳳鳴歧的弟子門生,這便更覺得奇怪。雖然江湖人與人爭鬥是常事,但是鳳四不是糊塗人,不至於大白天的就恃技放肆,這到底所為何故,就頗有些讓人莫名其妙了。

 鳳鳴歧道:“老夫來句容,是來找幾個朋友的。不想正遇到這件事。這位小監生跪在路上,說是要見娘親,這些男子二話不說,就要抓人。鳳某江湖上打滾多年,還不曾見哪裡的凶人,敢隨意就抓監生的,實在看不過,便出了手。至於二位放銃的軍爺,老朽可就不認識了。”

 不認識……才怪!誰不知道你是魏國公府的座上賓,這兩個國公府家將,自然是為你撐腰的。劉夫子心裡雪亮,臉上則故意裝著茫然,仿佛自己也一無所知,隻不住點著頭,又看看跪在地上的男童以及那捆著的婦人,不解問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花繼蔭以膝代步,已經一點點挪到沙氏身邊,摘下沙氏嘴裡的麻核,撲到沙氏身上大哭起來。而送親的男子,本就是花家社學的塾師花正茂。在打鬥一開始,就被鳳鳴歧的鐵膽砸在腿上,人動彈不得。這時隻好說道:

 “劉老夫子,您來了就好了,今日是我花家賣一個家裡的側室,不想來了這麽一場爭鬥,還請劉老夫子面稟縣尊,為我們做主。”

 原本想來主持公道的書生們,這時也意識到可能自己上當了,目光都看向范進,但范進卻不看他們,而是指著遠方,面帶冷笑。在他手指方向,隱約可見大批男子向這裡跑來,邊跑邊鳴鑼吹哨作為號令,在日光下,可以看到鐵器反射陽光的光芒在閃爍。

 范進冷笑道:“將朝廷命婦監生生母捆綁上轎,強嫁他人為小,又明火執仗,毆擊見義勇為之人,這句容的民風,范某算是見識了。日後定當在京師同僚面前好生解說一番,也讓各位同僚開開眼界。”

 花正茂道:“休要胡言,這婦人就是個沒名分的賤婢,哪是什麽命婦?”

 范進不慌不忙道:“你不承認她是命婦,卻不否認她是監生之母,想必是早已知情的。在句容這地方,連監生的生母都是可以隨意被賣掉的,好民風,當真是好民風了。是不是接下來還要毆打書生,踐踏斯文啊?范某倒要看看,你花家長了幾個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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