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顧實心如同冰山般的女子，此時卻變成了火山。 . 這個年代即便是真夫妻，在人前也會保持距離，尤其是到了官宦人家更是如此。可是眼下，張舜卿如同投火飛蛾般緊緊擁著范進，將頭緊靠在他胸前，臉帶著笑，眼睛裡卻滿是淚，隻聲聲地叫著范進的名字，忘情地喊著相公。

　這本來是兩人情熱或是舜卿不堪承受請求憐惜時喊的言語，此時卻不管不顧地叫出來，仿佛是通過這種方式在宣布著自己的心意。聲音雖然沙啞，但是卻叫得異常動情，如同杜鵑啼血。她不是用聲帶在發音，而是用自己的心靈在呐喊，海枯石爛此心不易，她的相公只有范進個，只有他才是她的丈夫，像只有她才是他的妻子樣。

　范進以同樣緊的方式抱著她，雖然沒有進步的親熱，但是兩人這種表現已經足以讓顧實出離憤怒。自己未來的妻子，當著自己的面撲進另個男子懷裡，高喊相公，他的臉仿佛被人落了幾百個巴掌，火辣辣地。周身的血液頭，腦袋暈暈的，額頭青筋暴起，仿佛隨時都會爆裂開來。

　條無形的鎖鏈牢牢捆著他的手腳，讓他動彈不得，嘴巴張了張，卻什麽聲音都沒有。他的身體輕微顫抖著，想要舉起手，斥責這對男女。可是手如同掛了千斤重物，只有不停地顫抖，無論如何也抬不起來。腦海無數念頭盤旋，最後剩下的只有個:成親後定要搬到鄉下去住，這個男人……不會追來鄉下的。只要不讓他們見面，沒事了。

　張懋修乾咳了好幾聲，緊緊相擁的男女卻都沒有理會，過了好陣，范進才輕輕擦去張舜卿臉的淚水，柔聲道:“卿卿，你又憔悴了。雖然長輩去世難過是必然的，但是你是個堅強的女子，不該這麽作踐自己。何況生老病死再所難免，你得保證身體，才能讓大父在天之靈安心。聽聽你說話的聲音多啞，肯定是嚴重缺水，我去拿茶給你喝。”

　“我沒事……我不在乎。”張舜卿緊抱著范進，不讓他離開自己。緊張地問道:“相公，我是不是不漂亮了?我變醜了是不是?”

　“沒有這個話，我的舜卿永遠是天下第美人，即便是九天仙女下凡，也不及你。你永遠是最美的。但是你這樣作踐自己的身體我可看不下去，我知道你在想什麽，萬事有我，你只要保重身體，其他的事，我來想辦法。”

　張懋修道:“姐姐……范公子來吊唁，有小弟陪著好。你最近身體不適，還是回房休息吧。否則……老爺會擔心的。”

　“管好你自己！”張舜卿娥眉挑，張懋修便嚇得不敢說話。這當口靈堂外阿古麗忽然喊了聲:“二公子。”

　只見靈堂外，同樣身重孝的張嗣修滿面怒容地走進來，兩眼緊盯范進，幾乎要噴出火來。張舜卿毫不客氣地回瞪過去，擋在范進面前道:“二哥不是幫著老爺寫丁憂奏章麽，怎麽到這裡來了?”

　“小妹，這裡沒你的事。范進，你出來，我有話對你說。”

　張舜卿道:“有什麽話在這裡說也樣，不必要非到外面去。”

　“卿卿，你放開手，我想二公子找我定是有正事，不要任性。”范進在張舜卿耳邊嘀咕了句什麽，女子看看他，終於松開了手，又狠狠地瞪了自己兄長眼，張嗣修道:

　“是老爺叫范進到書房回話，你該放心了吧?小妹，你素來聰明，多余的話我不必說，你自己好好想想，什麽樣的人才是你該選的，什麽樣的事是你該做的。不要因為時衝動，讓自己後悔終生。范進，你隨我來。”

　兩人前後出了靈堂，張舜卿的目光緊緊鎖定范進的背影，直到其身形消失於視線之外，她依舊在那裡凝神遠望，如同尊望夫石。

　顧實在後面輕咳聲，輕聲叫了聲:“世妹?”

　張舜卿並沒有回應，仿佛沒有聽見。

　顧實又喊了聲，見對方依舊沒有做答，前步，嘗試著想用手碰下張舜卿的肩膀確定對方是否無恙，卻又覺得男女授受不親，這樣做不是太好。在他猶豫著是否真要讓手落到對方肩膀的那刻，張舜卿忽然轉過頭來，四目相對，寒意逼人。

　那是顧實從不曾在這位美貌無雙的女子身見過的眼神，仿佛是那冬日裡的寒風，在瞬間幾乎將顧實周身的血液凍結起來。在這片刻之間，方才那個溫柔熱情的女子消失了，冰冷高傲的冷美人再次回來，那冷厲的目光幾乎可以讓男人切的玉望消弭於無形。顧實的血液在這瞬間幾乎凍結，人愣在那，手將伸未伸，保持不動，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充滿鄙夷與厭惡的眼神在顧實身並未停留多久便轉向邊，高聲道:“阿古麗，隨我回房去。”在從暗影處閃出的胡姬陪同下，兩個女子這麽走出靈堂，消失於無邊的黑暗之。

　張嗣修並沒像張舜卿想象的那樣大發雷霆，咆哮怒吼。相反言不發，直到已經看不到靈堂燈火的時候，他才忽然停住腳步，轉身死死地盯著范進。

　這是張府處相對僻靜的角落，平素沒什麽人來，眼下在舉喪，仆人們都有自己的差事，這裡更為安靜。四下裡寂靜無聲，只有大風搖動花木之聲，在耳邊響起。張嗣修的眼神凶惡，目光裡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敵意與怒火，范進的目光則十分平和，並沒有心虛或是哀求什麽的打算，這麽心平氣和地與張嗣修對視。沉默了好陣，張嗣修才字句道:

　“范進，當日如果沒有你，小妹可能已經遭遇不測，於這點，我是非常感激的。你們之間曾經有過什麽，我不打算追究，大家都當這件事沒發生過。但是你給我聽好了，家父已經答應將小妹許配給顧實，這事無可更易。你算為了她的幸福考慮，也該知道收斂。人總要為其他人著想，你號稱與小妹兩情相悅，難道不顧及她的名節和幸福?在她的未婚夫面前那樣行事，他日成婚之後，小妹的日子又該怎麽過?”

　“二哥，你說的話我很認同，我之所以那樣，是因為我沒打算讓卿卿嫁給顧實。你也是個聰明人，應該看的出來，卿卿和顧實成婚，是不會有幸福可言的。你難道想看她痛苦終生，乃至因抑鬱而早夭?”

　“你少咒她！顧守拙這個人雖然木訥些，但勝在誠實本分，不會拈花惹草，他答應過家父，生平不二色，這點你做的到麽?”

　“做不到，也沒有必要去做。夫妻相處自有自己的相處之道，我和卿卿之間會調整好這些關系，不會讓她因為這點而難過傷懷。你看的出來，卿卿心裡根本沒有姓顧的。”

　“那又怎麽樣?相處久了，自然便有了感情，天下間的夫妻，誰又不是這麽過來的。我警告你，不要再來騷擾小妹，否則我不會放過你。”

　“二哥，我也要跟你說句實話，我不會放棄。卿卿心有我我亦有她，不管她嫁人與否，我都不會撒手不管。”

　烈風拂過，夜色白色的孝袍在飄動，喪親的悲痛，父親丁憂掛冠的隱憂加之對范進積蓄多日的不滿，讓這位貴介公子喪失了最後的理智與矜持，揮動拳頭朝著范進的面門砸去。范進的頭側，張嗣修這拳隻落在了他的肩，將他砸的略了後退了半步，張嗣修的手腕卻陣巨痛，仿佛這拳是砸了牆壁而非人體。他大怒著正待揮出第二拳，范進搶先道:“相爺要見我，臉帶著傷，總是不方便。如果想朝身揮幾拳，我倒是願意承受，如果打臉的話算了。”

　“你！”張嗣修咬著牙，左手用力揉著右手手腕，直瞪著范進。後者隻拱手，“二哥，正事要緊，咱們先去見相爺，有什麽話慢慢說不晚。”

　書房內，張居正的臉如罩寒霜，馮保倒是面色平和，對范進道:“今天呂豫所的府可是有熱鬧，新科進士八成都去他府道賀。你卻來這裡吊唁，不怕他日呂相掌樞，找你的麻煩?”

　“呂翁能否掌樞是朝廷大事，學生無所乾預，學生與其並無來往，也沒有什麽淵源，也談不到去賀喜。倒是張相家出了逆事，學生作為晚輩，理當來此吊唁番，此乃人之常情。”

　張居正哼了聲，“你見到顧實了吧?這個人與你相如何?”

　“相貌范某為強，也學生要忠厚。”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人貴在知進退，明得失。你是個聰明人，這次周世臣案也做的很好，老夫有意栽培你，讓你他日成為朝廷棟梁。你自己也要檢點言行，不要讓老夫失望。等到他日，老夫會為你安排門好姻緣，足以匹配你的出身才學。”

　“多謝相爺厚愛，不過學生認為，眼下不是說這事的時候，還是應以大事為重。學生此來，既是吊唁亦是同相爺商量大事。”

　張居正看看他，“大事?你找老夫，能有什麽大事?”

　范進道:“自然是天那麽大的事情，非如此如何敢驚動相爺?”

　馮保道:“太嶽，人既然來了，要他把話說完麽。反正今天是呂相府熱鬧，你這裡清淨，沒有那麽多的事情等著，隻做個閑談亦無不可。”

　張居正道:“好，既然雙林有話，那范進你有話便說吧，老夫倒要聽聽，你能有什麽大事?”

　范進並不介意張居正的態度，易地而處，自己如果站在張居正的角度，可能會做的他更惡劣些。清清喉嚨道:“如今京師之謠言紛起，話題心便是相爺守製之事。”

　“哦?這麽短的時間，京師之已然謠言四起了?人說京師百姓神通廣大，人人皆有千手千眼之能，看來此言不虛。你既然說起此事，必然有自己的見解，且說說看，你對此事有何看法。”

　范進道:“學生認為，國朝以孝治天下，為首輔者乃是百官首領萬民表率，自當以身作則，是以相爺回鄉守製，自是無可爭議。”

　張居正不置可否，“你的看法與老夫倒是不謀而合，老夫已經本，請天子開恩準我回鄉居喪。衙門之事，你以後多與自己長官商議，如有疑難，可去問確庵。至於館選的事，也自有新任首輔負責，你隻管安心讀書備考，以你的才學，入翰林院應是板釘釘之事。只是萬事皆有例外，你自己也不能自持才高，麻痹大意，無事之時應該好好在家閉門讀書，不要沉迷應酬荒廢學業。”

　“學生謹記元翁教誨。只是，學生的話還沒有說完。於相爺而言，丁憂是不二之選，但是於天家而言，卻不能放元翁回鄉。”

　張居正臉微微沉，“放肆！萬歲如何想法，豈是人臣所能揣測?妄度帝心，簡直是膽大包天！”

　“學生不敢，只是為天下蒼生計，為萬民計，從事理加以分析而已。”

　馮保笑道:“太嶽，今晚只是屋閑話，這裡又不是內閣值房，不必過於認真。退思，你且說說看，為何萬歲不能放太嶽回鄉?太嶽為朝廷兢兢業業殫精竭慮，立下汗馬功勞，眼下至親下世，朝廷若是還不許其回家盡孝，豈不是對臣工過苛?”

　“馮世伯所言極是。若是普通官員，乃至六部部堂，若遇此事朝廷也應放行。學生鬥膽說句，即使內閣之其他幾位閣老遇到此事，朝廷也應詔準，惟有元翁不可。元翁丁憂雖與孝道無虧，卻有事主不忠之嫌。自古忠孝兩難之時，為大臣者理當為忠而舍孝，否則便有負皇恩！元翁受三朝天子厚恩，若是於此時回鄉丁憂，豈不是置天子於不顧?”

　張居正道:“你這話從何說起?老夫丁憂乃是守製，何以成了不忠?當今天下太平，四海安寧，俺答兵出西番，今歲絕不可能犯邊，既無外患又無內亂，老夫在不在朝，又有何影響?”

　“元翁此言差以，如今天下雖無戰事，但此等局面乃是相爺苦心孤詣手打造。 旦相爺回鄉守製，人去政息，考成法條鞭法皆不能行，這天下恐怕難以維持當下的大好局面。再者俺答雖然西進，遼東尚有圖門汗，海複有倭寇。眼下春夏之交，旦入秋，邊事複起，又或海疆有變，沒有相爺主持大局，天下蒼生該何以自處?再者相爺丁憂，新法難行。眼下新法剛有點眉目，正當趁熱打鐵之時，若是半途而廢，只怕前面的努力，都付於流水。”

　馮保看看張居正，忽然笑道:“行了，你們老小，被在這裡兜圈子打啞迷了。太嶽，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也不能為難你，這樣吧，你找間房子給我，我和范進聊聊。”

　張居正點點頭，招呼了管家遊七進來，由其帶路引著二人路來到前院處極偏僻的小書房落坐。等到送茶水點心，遊七轉身而出，隨手帶房門。馮保看看四周，朝范進笑，“咱家次來這裡時，還是老主升遐的時候，晃幾年，恍如隔世，真沒想到眼下又回來了。咱們之間沒必要說那些廢話，直接說正題吧。你睡了人家姑娘，他若是真的問計於你，與你便不好相處。所以他開不了的口我開，你且說手看，這次丁憂守製的事，你有什麽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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