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張四維在內閣值房看到滿眼血絲的呂調陽時,驚訝地發現,平素身體健康精神飽滿的老人,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整個人都顯得沒什麽精神,自己第一眼竟是沒認出來。他連忙吩咐下人去預備參茶,又關切地問道:“豫翁,您這是怎麽了?可是身子不爽利,要不要找個郎中?”
“多謝鳳磐好意,不必了。”呂調陽搖搖頭,“從昨日下午到深夜,家中始終不曾斷了訪客。大家又是賀喜,又是鬧酒,還有些老朋友上門拜訪,沒辦法休息。等到後半夜人都走光了,算計著時辰又該到了上朝。終究是上了幾歲年紀,身體精力都不必當初,這一熬夜人就受不了,一身老骨頭就像是要散了一樣。太嶽相公府上每天飲宴通宵,轉天還能精神飽滿的來內閣,真不知道是怎麽做到的。反正老朽自問,是沒他這份過人精力。人都說這回元翁丁憂,必是由我來接首輔之位,可要我看,這事萬不可行。不提才具,就隻說一個精力,我就辦不到。”
呂調陽為人低調,遇事都以張居正的決斷為準,自己隻隨聲附和做應聲蟲,是有名的伴食閣老。大多數時候,朝臣都會忘記有這麽一個人物存在,直到張居正這次面臨丁憂離去時,朝臣才忽然想起,原來還有這麽個人。
高拱癱瘓,徐階年邁,呂調陽由次輔接任首輔位置,也算是天經地義。有了這個認知,再反過去想這個人,朝臣忽然發覺,比起高拱或是張居正,呂調陽才是首輔的最佳人選。
首先這個人夠厚道,平日裡被人譏諷幾句都不往心裡去,一些舊日仇人在他當閣老之後,也不曾打擊報復,是真正有宰相氣度的人物。其次就是其行事素來求穩而不求快,不管對官吏又或是豪強,都沒想過大刀闊斧的去收拾。更喜歡以潤物細無聲的柔和手段,解決朝廷面臨問題。如果說張居正像是一團烈火,呂調陽就是一灣清水,水總是比火舒服,於是不少朝臣就越發從心裡支持其做首輔。
呂調陽本來不培養私人,在朝廷上沒有所謂呂黨或廣西黨一說,也因此能得到各山頭的共同支持。張居正丁憂奏章一上,整個京師文武衙門中,八成以上的官員都換了紅袍到呂府賀喜,滿朝文武仿佛都成了呂黨,這在整個京師官場上,也是不多見的奇景。
張四維倒是沒去呂府賀喜,就像沒去張府吊唁一樣,其有著自己的打算,表現出中立的態勢。看著呂調陽這副模樣,他心中不由閃過一絲歡喜,名為希望的火苗,在體內悄然升騰。
呂調陽年老無用,如果他也病倒了,那麽內閣裡就剩了自己一個人。理所當然,應該是自己掌樞……剛一想到這,張四維就覺得心跳的飛快,在安靜的值房裡,仿佛除了呂調陽陣陣的咳嗽聲,就是自己那如同敲鼓似的心跳聲。
他腦海裡浮現出自己得晉首輔的消息傳開,朝廷裡的大臣,紛紛穿著大紅官服到自己府上賀喜的情景。自己比呂調陽年輕那麽多,身體也遠比他好,如果接任首輔,少說也能掌樞二十年。為人臣者,到了那一步才算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受百官朝拜,此生無憾……。
他的思緒被一陣腳步聲打斷,從外面走進來的,乃是以吏部尚書張翰為首的六部尚書,以及通政使司、都察院左都禦史,大理寺正卿由於眼下還空懸著沒人接印,大九卿便可算全部到齊。
這幾人全都在昨天到過呂府賀喜,此時過來,則是較為正式的拜山門。整個朝廷的要害部門,基本就掌握在這幾人手裡,得到他們的支持,這個首輔就能把整個朝廷把握在手裡,不至於出現政令不行的現象。
這幾人中江陵黨佔了壓倒性優勢,即使張翰這種非江陵黨,也是張居正保舉上位,也就是嚴清算是個別分子。但是他在剛剛結束的周世臣案裡很丟了些臉,顯然遷怒於張居正,這時支持呂調陽,便是其反擊方式。
朝中重臣之間說話都比較隱晦,大家只是趁著眼下閑在閑聊幾句,隨後便告辭。但是言語裡透露出的意思,就是表示著以後要和呂相精誠合作,上下同心維持住局面。
他們少不了也要與張四維打聲招呼攀談一番,從態度上,並不比呂調陽那邊冷落,可是兩下的差別張四維還是感受的到。他們對未來首輔表示絕對支持,於自己這個群輔,就只是合作二字而已。首輔群輔一字之差,待遇上便差了一天一地。人爭一口氣,佛爭一柱香,很多時候的所謂爭鬥,就是由這種席位的待遇或是差別所引發。
張四維經過這一番打斷,心反倒冷靜下來。他本來就是城府極深之人,片刻間心神失守,這時便已經恢復正常。望著眼前這些江陵黨示好呂調陽的樣子,心裡既覺得好笑,又覺得有些可悲。
事態炎涼從來如此,出身商賈之家的子弟,於這一點看的比普通讀書人更透徹些。張居正在日,這些人自然是他的盟友,一旦其不能再為這些人遮風擋雨,他們另投高枝也在情理之中。自己如果掌樞,現在他們多半也要拜自己的山門。
不過……這些人做的也太過分了吧?張四維回想了一下這兩天的變化,心內為張居正略感一絲悲涼之余,隱隱覺得這些大臣有些操之過急。如果是等到張居正正式丁憂之後再來向新首輔賀喜,那就是皆大歡喜的局面。
可是這些人大概是擔心朝廷提拔其他人為首輔,不如呂調陽好相處,就故意搞這麽一出,既是示好也是示威。讓朝廷看到,百官擁護的是呂閣老,就不要再想其他人的主意。這樣固然是可以保證呂調陽接任樞位,可是張居正的心情,他們似乎忘了考慮。
以自己對同年的了解,張居正的心胸並沒有這麽寬廣,不會把這件事就這麽過去。即使其原來確實屬意呂調陽掌樞,現在只怕也改變了主意。文武諸公在這件事上,只怕是幫了呂調陽的倒忙。
他心思轉動,考慮著如果自己是張居正,此時該怎麽出手。丁憂乃是大勢,人走茶涼,不可能妄想離開朝局兩年多,部下還保持著對自己絕對忠誠。如果是自己操作的話,會在呂調陽身邊放些釘子,於大事小事上和他搗亂,以作為製衡手段,再在宮裡安排人,說呂調陽的壞話,同時為自己揄揚。只要萬歲那裡記著自己的好處,再感覺呂調陽不能控制朝政老而無能,等到喪期一滿自然就會起複官職把呂調陽趕下台。
可是張居正的性子與自己不同,這種陰柔手段其不是沒有而是不屑為之,他做事更喜歡一力降十會,以泰山壓頂的大勢壓人,讓人既不能招架也不能回避,只能把生死交到其受傷控制。如果他想趕走呂調陽,應該是以更簡單直接的方式,把呂調陽的閣臣之位罷免,可是……罷免了呂調陽,他又要用誰來接位子?而他解決呂調陽,到底要用什麽罪名?
呂調陽送走了客人,又回到坐位上,搖頭歎息道:“這首輔當真是個累人的差事。不說辦差,就是人情二字,就讓人不勝其煩。這些朝廷大僚還是好的,一些真正難伺候的人,才是讓人疲於招架。”
張四維自然知道那所謂難伺候的人所指為誰。事實上,當張文明病重消息傳開後,自己府上也來過幾位這樣的人。無一例外,全都是皇親國戚,既有前朝外戚也有本朝李、陳二太后的娘家人。人都很客氣,話說的也婉轉,主旨只有一條:設法廢除一條鞭法,停止清查皇莊子粒田。
張居正的這個構想雖然還沒真正實行,但是消息已經走漏。這些皇親貴胄手上,都控制著大批見不得光的田產。皇莊作為皇室收入的一部分,於制度上不用承擔賦稅徭役,其總數也有嚴格限制。
可是現在,各處皇莊已經嚴重超出限額,每年不但不給皇室交納糧食稅收,相反還向朝廷索取補貼,否則就難以為繼。這爿爛帳如果抖出來,引發的後果也不會比周世臣案小多少,那些人既然能找到自己府上,呂調陽自也不會例外。
張四維並沒有收那些人的禮物,但也沒拒絕對方的請托。嚴格來說,他對這些人的請求回以摸棱兩可的態度,讓人猜不透他想的是什麽。事後還把這些人來訪的時間地點人數用意以及所送禮物列了詳細清單交到張居正手裡,以免張居正懷疑。
呂調陽做人做事和自己不同,絕對不會把這事向張居正匯報,以他的性子多半是當面回絕。可是這幫皇親又不能得罪太狠,自己又沒皮沒臉慣了,一次碰壁下次接著來,想來昨天晚上呂府上也少不了接待這樣的客人。
一碗參茶喝下去,呂調陽的狀態沒好多少,人還是沒有精神,閉上眼睛養神。時間不長,外面便有通政使司的辦事人員,將今天的奏章送上來。
在皇帝親政之前,首輔其實就是作為皇帝的替身,代替皇帝處理朝政。除此以外,呂調陽還要代替張居正擔任天子老師,為天子講課。昨天事出特殊日講暫停,今天就不能再推。
呂調陽看了看奏章,又看看沙漏,搖頭道:“時間有些來不及,日講怕是要耽誤。這些奏章先放在這,老夫先去為天子講書。鳳磐,這些奏章你先看了擬票吧。”
張四維當然不想拒絕這麽一個好機會,就在呂調陽離開之後,便拿起一本奏章展開看著。這是一份河道衙門上的奏章,夏季將至,雨水一來黃河便可能發生水患。眼下正是抓緊時間疏浚河道加固堤壩的時候,照例向戶部支取工款。
河工為國朝一等大事,這種奏章其實不用探討,都是立刻就批,只是走個流程拿錢。張四維提起筆,還不等寫字,忽然門外傳來一聲咳嗽,回頭望去,只見一名年輕太監站在門首。
張四維端詳兩眼,認出這名太監正是馮保的心腹,司禮監秉筆張大受。論身份,張四維自然遠比張大受為高,可是他態度極是謙和,主動起身迎接道:
“張老先生?怎麽今兒個得暇,到這邊轉轉,屋裡坐。這裡有家鄉送來的新茶,雖然不比江南的茶葉好,倒也是別一股味道,正好請張老先生嘗嘗鮮。”
張大受走進值房四下看看,不緊不慢道:“今兒個是呂閣老第一天給天子上書,馮司禮得在乾清宮伺候著,實在過不來,打發小的過來,跟張閣老說幾句話。咱兩是一個姓,五百年前算是一家,有些話不便和別人說的,和張先生倒是能說個清楚。”
“張先生客氣了,四維初入內閣,諸事皆不知規矩,還望張先生多指教著些。”
“指教可談不到,這天下的規矩都是你們讀書人定的,咱們只有聽和學的份,沒有教的份。不過是做個傳聲筒,把馮司禮要說的話,說與張先生聽就是了。”他看看那份張四維還沒來得及批的奏章,“河工要款啊,張閣老是怎麽個章程?”
“因循舊例,自然是按著江陵相公時的規矩批準。”
“馮司禮打發小的來,就是提醒一下張閣老。您初入值房,好多事不知道,這個時候千萬要求穩不可求快,內閣這支筆提在手裡輕如鴻毛,落在紙上重如泰山。乾系著成千上萬的銀子,無數的人命。一筆落下,福禍難測,等閑可動不得。像是這河工的事,一動就是幾十萬的銀子。 這麽大的款要是出了問題,誰第一個擬的票,身上便有天大的乾系,這可不是說笑的。”
張四維道著謝,將腰帶上佩的一隻赤金打造的金蟬解下來,遞到張大受手上。張大受也不推辭伸手接過,笑道:“看在咱是一個祖宗的份上,小的這多說一句話,樞筆不可輕動。這種事啊,誰第一個擬票,責任便在誰身上。蕭規曹隨總是無錯,張閣老既不是首輔又不是次輔,可犯不上第一個落筆。萬事隨著當首領的走,保證沒有錯處。您忙著,小的告辭了。”
眼見張大受離開,張四維心頭先是疑惑於馮保何以好心提醒自己這些,又或者是其膽大包天想要對河工款伸手?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這不是馮保為人行事風格,何況他要是對河工款有貪圖更應該催促自己擬票而非拒絕,這張大受來的實在莫名其妙。
思慮良久,張四維心頭忽然冒起一個念頭:近而身上莫名一寒。若果真如此,張居正這回怕是走不成。一想到此等情形,張四維暗自後怕,幸虧之前自己並沒急著表態,此時還有抽身余地。他小心地將奏章合上,又放回原位,於一本本碼放整齊的奏章不再觀看,安心閉目養神,神遊太虛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