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的天氣越來越悶熱了。天空中烏雲密布,偏又沒有雨落下來。空氣潮濕悶熱,食物變得難以保存,很快就會腐爛變質招來大批蒼蠅。一些珍貴物品的保存,就是一件極需要動腦筋的事。
往年這個時候,宋氏會到楊家位於鄉下的產業去避暑納涼,可是今年卻是一步不敢動。早上趁著涼快,先到幾處倉庫進行了巡視,看看綢緞保存的怎樣,又去檢查了那些象牙、蘇木的保存情況。
倉庫裡的氣味不好,環境也惡劣,她已經有好幾年不曾親自到這裡查看。但眼下這些東西關系著楊家生死存亡,容不得她大意,不親自看一看,總是不放心。與管倉聊了幾句,破天荒地賞了他一個笑臉,又許下一些未來的好處利益,便讓管倉感激涕零,發誓會看管好這些貨物,有自己在就不會讓它們受損。
這種手腕本已是駕輕就熟,只是好久以來隻用在自己看得起的人身上,對於管倉這一級懶得多看一眼。現在看來,卻是自己失了檢點。那些夥計管事,本來也是楊家的家生奴仆,現在看自己的眼神都很陌生,自己看他們也眼生的很。
不熟悉也就缺乏信任,更沒有那種家庭的氛圍,想要靠恩義相結,就得多廢手腳。這幾年不但是楊世達那些人荒唐,自己其實也因為生活太好而有些懶惰,在閑事上用心太多,於正事上荒廢,將來是得改改了。
宋氏回到家裡時,心裡還在檢討著,那隻暹羅貓看到主人回來,搖著尾巴上去討好,宋氏抱起它摸了一陣,就隨手把它放下,望著它說道:“小東西,你叫暹羅貓,這次來的也是暹羅人,看來我和你們那個地方還挺有緣的。若是這筆交易順當,我就給你找個老公。”
扣兒在旁乖巧地為宋氏脫去外衣,楊世達去了外面收綢緞,這院裡沒有男人來,宋氏膽子就大一些。天氣熱,她便脫了衣服,換上了一件透明紗衣,坐在桌前打起了算盤。
望著自家小姐那豐腴而又曼妙的身段,扣兒心裡暗自歎了口氣。自己比起小姐總歸是差遠了,那一晚范大老爺究竟是把自己當成了小姐的替身,還是真的是對自己好?這段時間她的夢裡總是夢起被范進肆意索取的情形,看來女人對第一個男人果然是不易忘掉的,何況是那麽優秀的一個。他現在在幹什麽?若是自己也穿這麽一身,在他面前做這事,他會不會像那天晚上那樣……
就在她神遊物外的當口,宋氏的兩聲咳嗽,把她的思緒拉回來。看著扣兒臉上微紅的樣子,宋氏能猜出她在想什麽卻也不點破。只是問著家裡綢緞儲備,現金周轉的情形,隨即又撥起了算盤珠。
“這筆生意真是把老本都押上了,老太太的鎮宅銀子用去了七成有余,這是咱家最後的一筆錢了。在我們面前只有這一條路走,都給我精神點!”她敲打了一下扣兒,又道:“胭脂那邊你去說了麽?”
“回小姐的話,奴婢昨天就說過了。羅武自從娶了胭脂姐以後,愛的不得了,老婆說什麽他便做什麽。這回胭脂姐跟他說,他肯定會照做。那些阿鼻最聽他的話,只要他說話,大家就肯定願意賣力。”
“那就好。我也知道有些辛苦,可是沒辦法。那些人要貨急,工期太緊了,只能所有人辛苦些。外面的機戶控制不住,自己家的奴仆總是該聽話的。多辛苦些,多拚命,把主家這次的生意做好,將來我也不會虧待他們的。連你家姑爺這回都在外面拚命跑,誰又能閑的下來?”
扣兒點著頭,又試探著問道:“小姐,縣衙門那邊……又來催過資金。說是我們要是不拿錢過去,他們就去找汪員外拿錢了。要不要奴婢去跟大老爺……解釋一下?”
宋氏看她一眼,“范大老爺在鄉下視察上元十八鄉的社學呢,又不在衙門裡,你去問誰解釋?這當口要錢,到底是衙門用,還是那些書辦吏員用可說不好,咱的銀子不在這個時候去填窟窿。汪子敬有錢,就讓衙門去問他要。等到生意做完,范大老爺也該回來了,你再帶筆錢去登門賠罪就好了。反正那時候咱們手頭寬余了,好好打點他,再有你這麽個小美人伺候他一回,他也就什麽火氣都沒了。”
扣兒紅著臉應了一聲,心裡卻是喜多於羞恥,隻盼著那天快點到。於她的小心思宋氏顧慮不上,現在她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這單生意上。
如今的楊家真是大不如前了。宋氏心內感慨著,放在幾年前,這樣的生意根本不需要自己辛苦到如此地步,交給得力的掌櫃就好了。可是先是遇到水盜,幾個最可靠的掌櫃夥計非死即傷,還有幾個因此不再做事,沒了得力的替手。又是家遭大變,這段時間各買賣門面雖然還在維持,但是提款的多,存款的少。
在官府打擊高利貸之後,當鋪雖然還能湊合經營,但是私下借錢的已經不多。算上買賣門面,營業的利潤不足以應付開支,就連支付資金的利息都很難。全靠自己偷偷把老夫人的看家銀子拿出來周轉,才能應付局面。可是如果這個勢頭不逆轉,早晚還是個敗亡之局。
這筆生意隻許成功,不許失敗。不提它的豐厚利潤,楊家上下也需要這麽個大生意來振奮士氣。否則夥計掌櫃都認定楊家不行了,全都沒了銳氣,這個家想要興旺就很困難。
認真起來的宋氏是很有些才乾的,幾處常人注意不到的點,都被她及時察覺。下人們已經習慣了過去的偷摸中飽,從買染料到收絲,都少不了吃好處拿回扣。下面的染工嫌天熱不好好乾活,還有人趁機想主家提要求。
這幾天裡,宋氏靠著自己的手腕把類似的問題解決了大半,只有染工那邊,她一個婦道人家不太容易對付。好在羅武在這些人面前極有威望,有他出面,想來不難解決。她的腦子在轉著,想著自己還有哪些事沒有顧慮到,頭隱隱做痛,人也覺得異常疲憊。
除去生意上的事,整個家也壓在她的肩膀上。從日常開支用度,到家中的人際關系,她都得費心維持。老太爺病勢一天比一天惡化,家裡幾房子弟蠢蠢欲動,似乎是要借這事發難,想要分她的權。老夫人又是個不能掌家之人,完全指望不沙鍋內。如果真被那些人分去了管家大權,自己這些年在錢財上的私弊就瞞不住,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不管再辛苦,都只能忍下來。她心裡如是想著。
算盤珠子撥打了一通,她指指肩膀對扣兒道:“給我按一按。”
“小姐,你也別太辛苦了,天氣熱,可要仔細著中暑。”
“顧不上那許多了,咱家就只有兩個人在乾活,不辛苦些怎麽行呢?一會我還得去見萬阿嫂,她綽號神針,刺繡功夫高明。就是不知道她手下那些自梳女聽不聽話,那批佛郎機人要的一萬個檳榔袋時間很緊,非得她們加把勁才行。”
看著小姐的模樣,扣兒心裡也有些心疼,自家小姐往日可也是個貪圖安逸享受的性子,這回卻是拚了命。看來小姐和姑爺的婚姻,又有了轉機。只等姑爺身體一好,兩人就能像一對真正的夫妻一樣。等到那個時候,自己多半就要給姑爺收房,到時候自己清白已失的事,就只能指望小姐解釋了。
傍晚時分,滿臉酒氣的楊世達從外面回來,二話不說便去抱宋氏,卻被她用力推開了。宋氏皺著眉,滿臉厭惡道:
“你不是去談收絲的事了麽,怎麽喝成這副樣子回來?咱們不是說好了,改掉過去那些壞毛病,前後才好了幾天,就這個樣子了?”
楊世達嬉笑著道:“娘子,你別這副樣子麽,我這也不是去喝花酒,就是和黃繼恩還有馮少爺一起喝了頓酒。就在知味館,那是正經地方,沒叫女人……再說我也沒喝多,你看,我現在還能給你翻個筋鬥呢。”
宋氏被丈夫也逗得一笑,“行了,同著丫頭就別耍寶了。你怎麽跟馮邦寧跑一起去了,那混帳東西躲還躲不及,你怎麽還去往他眼前湊?”
“不湊不行啊,咱家收的這象牙、蘇木總不能當錢花。得把它變成錢,咱才有銀子。能收下這麽多象牙、蘇木的有誰?還不得指望他……和他那太監叔叔麽?”
宋氏扶著丈夫坐下,又打發了扣兒去拿茶水來解酒,等到房裡沒人時,她才小聲問道:“怎麽這生意又轉到姓馮的那邊了?他不是現在在江寧發賣寶鈔麽?咱兩下有仇,象牙到了他手裡,能給上價?”
楊世達一笑,“好娘子,你這就不懂了吧?為夫是何等聰明人,三言兩語,就把馮邦寧的火引到范進身上了。他現在是恨范進,不恨咱家。至於表妹,他早就扔到脖子後面了。這次的生意不好談,但是我總算是把它談成了!過幾天馮邦寧就去倉庫看貨,接著就付錢!這筆錢還不是給現銀子,是給綢緞。你也知道,那群夷人一來,把綢緞的價搞成什麽樣子,我收絲收的多辛苦。為了幾兩銀子磨破了嘴,我幾時吃過這樣的虧,掉過這樣的價?可是沒辦法,為了家,也為了你,我認了。這回黃繼恩答應,從他便宜爹那搞一批綢緞出來,按一個月前的行市賣給我,你想想,這是多大的利。”
宋氏道:“黃繼恩無利不起早,這回怎麽這麽好心?可要防范著他有詐。”
“一手錢一手貨,能有什麽詐?你啊,就是疑心太重了!”楊世達說著再次抱住宋氏,“老婆,你放心吧,這回保證沒事。黃繼恩的乾爹待不久了,他正給自己找後路呢,怎麽敢不巴結我。他跟我交底了,這些人不是一錘子買賣,將來是個長主顧,咱只要把這條線維持住,以後就等著收錢了。”
宋氏卻沒他那麽興奮:“你也別聽風就是雨,一群夷人怎麽可能長來長往?這話我是不敢信的。咱們還是得顧好眼皮子底下的生意才對,你呢用點心,貨物上別出岔子,能維持這個客人是最好不過。可是城裡的買賣也得走心,我這幾天去看了幾處地方,發現夥計都不如以前用心了。過幾天我是得好好查查帳,再到各鋪子去轉轉,把窟窿都得補上。咱自家的鋪子好說,那幾房的就難辦,搞不好又是一場架。”
“算了吧,那才幾個錢啊,讓他們去吧。”楊世達笑著道:“等以後咱發了財,他們那點小錢就看不上了。對了,我跟你說個笑話,也是黃繼恩對我講的,范進在鄉下惹出是非了。”
“范大老爺能惹出什麽是非?再說你看看你這幸災樂禍的樣子,人家可是替咱家擋了一場劫數。咱們可不能忘恩負義。”
楊世達哼了一聲,“馮邦寧對我說了,范進這人很不老實,據說專門勾搭良家婦女,壞人的名節。你以後離他遠些,免得壞了名聲。欠他的恩情自然要還,但是我可沒法把他當自己人看,光是官貸低息這一個事,就壞了咱多少生意,活該有人行刺!”
行刺?
宋氏的身子一顫, 雖然已經決定做良家婦女,和范進的接觸就當做過眼雲煙讓它隨風而去。可是書房裡兩人唇舌糾纏的一幕,卻不是想忘就能忘卻。聽到這個男人被人刺殺,她的心陡然一緊,想要問一問他的安危,可是又擔心丈夫吃醋,心裡七上八下,莫名忐忑。
好在楊世達正在興奮,不等妻子問,自己就接著說。“他的命大,沒把性命送掉。但是堂堂父母官在鄉下遇到刺客,這簡直就是笑話。誰讓他好端端的去找死,被刺也是應該。”
“他幹了什麽事,居然有人要刺他?”
“他要查那些糧長和催糧官的帳,那是要死人的,自以為做的精細,早有人漏了底,自然就有人要他的命了。”楊世達哼了一聲,語氣裡滿是幸災樂禍。
宋氏連忙拉著他打問細節,等到了解清楚前後始末,她搖搖頭,“這范大老爺是挖坑埋人呢,他怕是又惦記著害誰。相公,你聽我一句,不要摻和這些,咱們隻安心做自己的生意就好。今天我的事做錯了,這銀子應該拿給衙門。後面再送回去也不妥當,只有等他回來,讓人再跑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