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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進的平凡生活》第397章 范進新政(下)
依舊是詢問,但是情形已經有了很大區別。一開始王士騏發問,實際是代替父親,行使上司的問責權力,以發問的方式表達上級的不滿,希望范進改弦更張。而此時的問題,則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詢問。不管范進的方案能否說服王世貞,當下已經成功說服了王士騏,讓這位世家子弟對於范進的方案充滿了興趣。

 出身官宦世家的王士騏並不缺乏學習的機會,他的起點遠比范進高,學習的條件自然就更好。從小就生活在這個圈子裡,對於官場手段以及權謀手段這些東西一點也不陌生。但是范進的思路和想法,卻與當下大明的官吏大不相同。既不是一味天馬行空,脫離時代,亦不是單純複古全無個人見解。正是出身於仕宦門庭的世家公子,才能聽出范進這個方法的不凡之處。

 以王士騏的出身和學識,注定是要出來做官的,他的年齡比范進大不了幾歲,固然為人老成些,但也終究和老一代人想法不一樣。自己父親那種做官方法,他其實是看不慣的,如果到了地方上,還是想要自己能夠發號施令獨當一面。

 由於接觸過方面官的工作,他自然知道這種事做起來有多難。如何戰勝胥吏、衙役,如何與士紳合作,這是一項複雜的工作。眼下范進這個現成的成功案例,於王士騏而言就有著巨大的參考意義。當范進提出這些主張後,又讓他看到范進並不是滿足於只收服一群衙役為己用,接下來還有更偉大的計劃,自然就有了聽下去的興趣。他現在問的問題或可以看做代替王世貞問,也可以看做自己問。

 “做親民官首在錢谷,尤其如今朝廷推行考成法,對於錢糧上的事管的更嚴。完不成賦稅,是要受處分的,我輩書生恥於言利是對的,可是到了這個位置上,就不能再不言利。這個其實要分清楚主次,自身恥於言利,是自身的修養,為國家辦事,這利字就不是什麽恥辱,就該大談特談,不能有什麽放不開的地方。可是一味催科過甚,又可能激起民變,這同樣是一件極麻煩的事。一般這種情況發生的原因,無不是地方官昏聵,所用非人,導致胥吏衙役盤剝過苛,讓百姓走投無路。把自己的官管界治理成這樣的官,被革職都是輕的。要避免這一點,除了要管好下面的吏役,更重要的一點,是搞清楚課稅的主體。這就要根據各地情形不同,因地製宜。”

 范進頓了頓,見王士騏聽入了神,心內大為安定。他要說服的不是眼前這個公子哥,而是他背後的王世貞。大明朝的制度,府縣不見面,知縣和知府是不能當面說話的。一切公事往來,都通過書信形式傳遞。自己要想讓王世貞這個修仙愛好者以及潛在的緋聞男主角支持自己,就只能通過眼前這位大少從中傳話。

 “以我們江寧為例。上元縣土地出產不多,指望農戶交稅,那真的是要逼死人的。最主要的課稅對象,就是商賈。而當下大明商稅的情形,冏伯應該很清楚吧。”

 王士騏是官場中人,當然不會說出大明沒有商稅這種蠢話,於大明的商業稅構成也最清楚不過。眼下大明的商稅非但不少,反倒是項目龐雜。以江寧本地為例,貨物進江寧之前,先要在鈔關交稅,按照船隻大小,以料計稅。等到卸貨之後,又有官府派出的專人對商人貨物估價。估價完成後,照其所估價值的百分之十向商人收稅。

 這裡麵包括塌房捐,也就是倉庫使用費,商稅,以及牙捐也就是牙行的費用三項。在投入經營後,還要按月交納兩筆稅金,一筆為門攤課也就是固定營業稅,以及每月經營流水的所得稅。由於眼下大明沒有發票這種概念,所以根據流水收稅基本辦不到,屬於看運氣的事,主要就是門攤。

 自嘉靖年以來,江寧實行兩稅合一,把門攤與商稅合並,原本各店鋪每月交納門攤課不等,現在則改為上中下三個級別,根據不同級別制定具體稅金,按月繳納。可是這部分收入中,大部分是戶部的勢力收益范圍,落到上元縣口袋裡的就很有限。真正歸屬上元的利益,則是終有明一朝都為人深惡痛絕的鋪戶當行。

 這種鋪戶當行制度說白了類似當初胡屠戶趕上的采辦役,官府會指定某一行業經營者為官府指定供應商,所需貨物由其負責承辦采買。大到辦公用品,小到鮮果蔬菜都包含在內。這種工作被大明官府看做商人替官府服役,而不是一個商業行為。采辦的貨物給錢多少全看官員心情,乃至不給錢拖幾年給錢,也是常有之事,被指定為鋪戶行頭的商人破產、逃亡甚至自殺的現象屢見不鮮。

 范進現在要動的,就是這一部分的蛋糕。先是以收稅多少劃分服務級別,讓商人向上元縣交稅,其次就是把鋪戶當行制度徹底廢除,變鋪戶當行為鋪捐。所有商店按月交納一筆錢,就當作是為官府服役,與折銀代役的思路一樣,只要出錢其他什麽都別管。至於不願意出錢或者無力出錢的,就改為供應對等貨物,官府出錢采購。這樣屬於誰也不吃虧,也不會影響正常的商業貿易。

 在范進看來,大明眼下的最大問題不是收不上來稅,而是對稅收認識有嚴重偏差。隻想收稅不想服務,沒想過為納稅人做什麽,隻把人當肥羊斬。這種把國家當成山寨經營的模式,翻船就是個時間問題。是以他在楊家提出的服務理念不是偶然興起,而是早有考慮。

 “衙門力量有限,不可能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必然有優先側重。而其中首要服務的,自然是對朝廷有幫助,對衙門也有利的商人。那麽以納稅為依據,就非常公平了。這是一個互相督促的事,衙門做的不好,商人對服務不滿意,稅就交的少。反過來商人享受了服務不肯好好好交稅,衙門也可以減少服務,改去支持其他的商人。大家做官的,總歸是比商人有辦法不是麽?過去大家隻想收錢,商人當然要想辦法跑,現在讓他們明白,交錢是用來買服務,交稅的熱情肯定比以往要高出許多,這便是兩全其美的事。”

 范進頓了頓又道:“交了稅,就能享受到服務,就像我們到酒樓一樣,花了錢,就能吃到好東西。給的小費多,小二就格外熱情些,這樣對彼此都是舒服的事。非要拿捏著架子,對誰都沒好處。至於是否被商賈把持,這純粹是自己的事,不在於商賈而在於自身,比起我們來,顯然商人更害怕不是麽?而讓商人參與到衙門的事裡,則是增加商人的榮譽感和自我認同感,讓他們覺得自己也是這個朝廷的一分子,衙門的事關系到自家的利益,兩下的關系就能變的親密,這是一舉兩得的好事。”

 “那與商人合作,退思就不怕物議……”

 “這一點我早想過了,等過兩天小弟會在衙門門口張貼一份布告,記錄縣衙門每天的收入及開支明細。每一筆辦公開支及日常花消,都會登在上面,讓老百姓看清楚。事無不可對人言,這麽筆明帳放在那,誰還能說我什麽?至於和商人合作的內容,也與正項無關。正如冏伯所說,衙門放貸以田土為抵押,有的人沒有田地怎麽辦?總不能餓死。又或者不想以田土為抵押,反倒是有古董或是寶貝來抵押,這時候就由商賈出面,代為估值計價,完成借貸。衙門在裡面隻擔任中人,保證商賈的貸款利息不高於二分,利不過本,也保證賴帳者不能賴帳不還。這就是一件兩便之事,皆大歡喜,誰如果有意見就放手來查,范某歡迎之至。”

 范進這帳目公開的辦法,事實上在原本的時空裡也有人乾過,也就是幾十年後的宛平知縣沈榜,率先在衙門外公布了衙門的日常開銷內容,後收錄入《宛署雜記》一書,成為明萬歷時期歷史研究的一項重要資料。范進屬於提前幾十年把這個搞出來,思路不算怎麽出奇,可是意義非同小可。

 畢竟衙門裡有很多公務招待費用,是不怎麽適合見光的。他這麽一搞,就等於讓自己在公事上賺不到一文錢,甚至有些招待要自己倒貼錢進行。大家做官都是為了發財,像范進這種搞法,既不是海筆架那種讓大家陪自己一起吃苦,又擺出不想中飽的態度來,讓王士騏頗為讚賞。原本對他搞衙役食堂還有些懷疑的心態,此時已經全變成敬佩,不住點頭道:

 “退思高風亮節,小弟佩服。若像你所說,衙門與商人合作放貸,倒也不是不能為之,只是這商賈選擇可要小心,不能所托非人。”

 當然……范進心內暗道:我比你們任何人都關心商賈的選擇,畢竟關系到我的錢袋子,哪能放個不放心的人進來。這幫人腦子是有的,但是見識終究是差了一些,以為把開支公開就沒了做手腳的余地。自己放一個商人進來合作,除了互相監督,以及保障衙門裡的辦事人員不至於一家獨大外,另一個最大好處,就是自己的收入有保障。

 通過商人的手,把銀子放到自己口袋裡,這一手本事范進同樣精熟。事實上他在羅山辦軍務期間,就是扮演這麽個角色,為凌雲翼經營私財。這回之所以要把楊家擺弄服帖,也是為了將來不出問題。

 這個私心外人看不出來,而手段上也更隱蔽,王士騏這種大少爺又哪裡想的明白,因此在心裡已經把范進看成了海瑞第二。對於范進的人品認可,於放貸以及范進提出按收稅高低不同,制定衙門不同服務標準問題上,也就沒了話說。心裡暗自決定等回到家裡要對父親詳細說明,自己一家人或許該考慮支持下范進的這些主張,於江寧乃至應天而言,或許都是件寶貴經驗。

 大事談完,接下來就是閑聊。王士騏主動問起,接下來衙門還有什麽困難,是否有什麽府衙可以幫忙之處,只要有自己盡力擔待。又向范進表示今後再有向府衙求辦的事,可以直接來找自己。固然府縣不能見面,但自己和知縣見面是沒問題的。或者讓手下仆人去找自己的書童,誰敢再要門包或是回扣,自己就可以出面乾預。

 范進笑道:“做門子的就這麽點進項,要是把這項砍了,囧伯家裡的廚子轎夫,怕是都要在背後罵我了。好在一點門包錢倒不是出不起,我輕易不會驚動老兄。至於說困難,倒是真有,接下來想必有人告我,還望仁兄替我在大京兆面前多多美言,讓他老人家一定要支持我才好。乃至於秀才們擺破靴陣也好,縉紳到上憲衙門越衙上告也好,只怕都是少不了了的事,只求到時候府裡能撐住腰,別因為一有人鬧事,就來叫停。”

 “何事如此嚴重,居然要鬧到這般天田地?”

 “重定帳冊!”范進對他沒有必要隱瞞,衙門做事不是兩軍打仗,藏頭露尾毫無意義何況也根本藏不住。他坦言道:“江陵相公實行一條鞭法,除去雜稅折銀外,另一個大事,就是要改變過去的派役方法,改按戶派役為按田派役。這就需要重新訂立魚鱗冊頁,把舊有的魚鱗冊重新修訂,這是個機會啊。衙門裡的書辦吏員,依靠手上那本父傳子,祖傳孫的戶冊,可以要挾官員分庭抗禮。這回重新編制,他們的法寶就沒了用處。這一來,整個上元就要都動起來,七區十八鄉一百五十個裡,哪個也跑不了。不知道要動多少人的錢袋子,他們鬧事,也是早在預料之中。”

 王士騏皺眉道:“這倒確實是個麻煩。這些魚鱗冊頁誰都知道不好用,可是想要重新弄工作量太大,更別說人手問題。用胥吏等於沒換,用其他人,又無人可用。總不能我們這些讀書人,親自下田吧?”

 “是啊, 那是官府體統,不能丟了。小弟也沒準備親自下田裡去弄髒了這雙官靴。但是十八鄉總歸是要都走一走看一看,該去坐鎮的時候要坐鎮,該挨罵的時候要挨罵,甚至挨磚頭。總之這派役的規矩是得改改了。人們都說百姓逃役,卻不提每個役下來,動不動就要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不逃才怪。有了裡甲櫃銀,按著他們交稅多少結合田畝編制冊頁,把有錢有田的放在前面,作為主要承擔服役之人,但只要他們出錢,不用他們出人。在冊頁最尾的,都是無錢無田窮困潦倒之人,雖不派他們役,卻不許他們離開住處,到時候等著拿銀子替有錢人服役,這樣一來,便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的最好結果。”

 王士騏道:“那新編的帳冊可有名字?”

 “小弟想了個名字,叫虎頭鼠尾冊,用來取代魚鱗冊。而服役法就叫做銀首力尾役,公平合理,各取所需。”

 王士騏點點頭,“范兄既已有了全盤打算,小弟就不多言。家父原本是擔心范兄熟習文章,疏於庶務,如今看來,是我們多慮了。上元有退思這樣的縣令,我想到了明年,一定能變個模樣!小弟到時候帶上家中的好酒,來給范兄慶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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