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轎子的依舊是來時的兩名轎夫,身強力壯腿腳過人,轎子跑得又快又穩。堵後門的是江寧錦衣衛的一群軍余,自身都是些市井潑皮,固然有著為非作歹的勇氣,可是對於士紳階層還是有著畏懼之心。再者混街面的人,於官府或許可以不怕,但是對於那些遍布各個階層的仆役阿鼻卻要忌憚幾分。
這些仆役一來人多,二來分布極廣,三來說不定其中某人在某個大宅門裡就能說上話,得罪了他們,不知幾時報復一下,說不定在整個江寧都沒法立足。因此幾個同行的楊家下人一報出羅鼻頭的名字,這些喇虎便立刻讓條道出來放轎子離開。
這些人的表現,也讓馬湘蘭心裡暗自松了口氣。
看來烏龍會在江寧還是很有些勢力的,至少這些潑皮不敢與他們作對,羅武是整個烏龍會的首領,也就算個人物字號。背後有這麽一支強大人馬做靠山,他就不是個等閑武人。
固然這種身份在官府面前不算什麽,可是馮邦寧不是與楊家作對,犯不上跟這麽一大群人死磕。再說貓有貓道鼠有鼠道,烏龍會必然有自己的自保之術,羅武本領高強,又有這麽一支勢力,有他做保鏢,看來那位胭脂姑娘也不會有什麽閃失。
馬湘蘭是個豪俠性子,如果為了自己逃走讓胭脂受害,她然是不會答應。對於這個很有些豪氣的楊家丫鬟,馬湘蘭極有好感,如果不是身份有差,倒是想和對方做個朋友。是以想到她能脫險,馬湘蘭的心也就安穩了不少。
心裡感念楊家恩德之余,不免又想到了范進,於是情緒又有了幾分低落。一種已經許久不曾有的小女人情緒浮上心頭:楊家人都能來給自己送信,他又在幹什麽?究竟是不知道,還是不在乎?
這種情緒於她而言,已經有多年未有。初入封塵時年輕識淺,也曾被一些男子的言語迷得神魂顛倒,有這種情緒很正常。乃至因為男子另尋新歡而動過自盡的念頭也不是稀罕事。
可是隨著年齡越大,在清樓裡見過的男人越多,好人壞人,各色的都見識過,於男人的薄幸,也就徹底了解。那種事前哀求像條狗,完事之後嫌人醜的也不是沒有。看透了這些,她便很少有這種情緒,除了王稚登以外,與其他男子說的再多,也不過是逢場作戲,絕不會因為對方的行為而難過。大家不過是一場遊戲,誰也別認真。
范進這麽個小男人加上他的身份,按說不過是一晚的歡情,醒來之後大家各過各的日子都當沒發生過。馬湘蘭心底也承認,這是對彼此而言都好的結果,可是此時她發現,自己那種少年時的情緒又來了,竟是想要和范進鬧鬧別扭。就算這回到了上元縣,也絕不會主動找他,倒要看看這個男人有無良心。
就在這種情緒起伏之間,忽然轎子一陣顛簸,她的身子一晃,剛一坐定,就聽到喧嘩聲起。身旁護送自己的幾個楊家仆人道:“不好,後面有人追上來了,好多火把。”
這些仆人沒什麽閱歷,做不到處變不驚。馬湘蘭掀起轎簾向後看著,果然一條火龍蔓延而來,一團團火光在黑夜裡跳躍著,如同精靈的舞蹈。叫罵聲已經順風飄過來,大概是自己的位置暴露了,有人在喊著停下轎子饒你們不死之類的威脅語言。看人數,追擊者起碼也有幾十人,如果追上的話,不但是自己,這些仆人怕是也要吃虧。
她心裡有些驚慌,臉上卻很從容,笑道:“幾位兄長不必擔心,走快些他們追不上,等到明天我請大家到幽蘭館吃點心。”
幾個仆人本來有些慌亂,也未必沒人動過放下轎子的打算。可是馬湘蘭的這種鎮定又給了他們勇氣,一些人想著能到幽蘭館這種高級場子坐一坐,或是讓馬湘蘭安排一些年輕漂亮的女子與自己享用,終於一咬牙道:“馬四娘說的對,快走!”
轎子跑的飛快,平穩已經講究不上。馬湘蘭就像是坐在一條隨時可能顛覆的小船上,人前仰後合不住晃蕩,頭有些暈,心裡陣陣翻騰。
好久不曾這麽狼狽過了,在清樓這麽多年倒是一直平安,沒想到如今上了岸反倒是落得如此凶險。他們捉到自己會怎麽辦?脫光衣服遊街,拿刀割傷自己的臉,還是……一群人輪著來再丟到上元縣衙門門口?
幽蘭館在江湖的靠山是鳳鳴歧,聽他說過不少江湖裡的事,知道這些人報復手段之酷烈。馮邦寧這種人,只怕猶有過之。不管怎麽樣,這些都是為范進挨的,等他知道之後,會不會為自己難過呢?她有點沒把握。
轎子忽然停住,馬湘蘭差點摔到轎子外頭,就聽到一陣喧鬧聲,和楊家仆人的驚叫聲以及陌生的大笑聲。
“我家公子熟悉兵法,早知道留一路伏兵,這回看你們向哪逃?轎子裡的女人出來,讓我們看看是誰?”
京師口音,這應該是馮邦寧帶的人了。
出來時為了不露破綻,馬湘蘭沒帶幽蘭館護衛,楊家仆人沒有替自己打架的義務,她也不能讓他們為自己受害。眼看到了絕境,她反倒冷靜下來,本著大不了一條爛命的心態在轎裡喝了一聲:
“大喊大叫的做什麽,把老娘的好夢都擾了。沒見過女人就回家看你娘去,還敢當街攔轎了,這眼裡真沒了王法麽?不就是要看人麽,我出來就是,不要為難這些苦哈哈。”
她將隨身帶的細軟悄悄放在轎子裡,就當是給楊家這些下人的補償吧。自己怎麽也是逃脫不了厄運,沒必要把錢也讓他們搶去。
外面燈籠火把照的極亮,這一路攔截的人馬少說也有二十幾人,都是凶神惡煞般的彪形大漢,有人身上還穿著錦衣衛的罩甲。身後那支追兵也漸漸進了,叫喊聲獰笑聲已經傳過來,從他們的話語裡,馬湘蘭大抵已經猜到自己的命運。這幫混帳東西,當年在秦淮河你們連看我一眼的資格都沒有,這回就當被狗咬了!
“馬湘蘭……好漂亮啊。”一個為首的男子抓住馬湘蘭的臉舉著火把看過去,馬湘蘭毫不客氣地吐了口唾沫。男子不怒反笑,叫了一聲好香。隨後將火把往她面前一湊,“馬湘蘭,我聽說過你的大名,但是你說,我要是把火現在這麽一湊,你還能迷住男人麽?”
“來啊!老娘這幾天生病,正想找個火烤一烤,難得有孝子上門伺候,我求之不得!”
“嘴巴倒很硬,不知道功夫硬不硬啊?我們這麽多人,你受不受得住……”
這時追逐者也已經趕到,數十人的隊伍把馬湘蘭圍在裡面,有人叫囂著現在就剝光她的衣服,還有人喊著帶回府去慢慢受用。馬湘蘭道:“你們和我的恩怨,與其他人沒關系,放這幾個人走,老娘陪你們。”
“這婆娘倒是有點意思,泥菩薩過江的時候,還知道關心別人。既然你這麽關心他們,乾脆讓他們第一個來用用你。”那為首的男子說話間就向馬湘蘭的衣服上抓過去,馬湘蘭又是罵又是踢著,但是效果並不明顯。
她的心已經漸漸沉到谷底,她知道,自己這回完了。她不是什麽被人碰了就要死要活的女人,但是被這麽一群下賤的潑皮錦衣衛汙了,她卻活不下去。即使他們不弄死自己,自己也沒臉活,就是不知道范進知道這一切後,到底是什麽反應。過年過節時,會不會順帶送自己幾柱香。
“爾等一群男子,圍著個女子想要做什麽?拉拉扯扯成何體統,還不放手?”
一個聲音卻在此時響起,壓過了一乾男子的嬉笑聲和口哨聲,如同黃鍾大呂異常有力。
是他……他居然親自來了!這小冤家倒不是全無良心。馬湘蘭心頭狂喜,但隨即大叫道:“快走!退思你快走!這裡沒你的事!”
這些男人此時也看過去,但見火把照耀下,一身官服的范進昂首而來,在他身邊一個虯髯男子手提寶劍,另一個滿面怒容的長髯老人,二目精光四射,如同一頭猛獅正待撲殺目標。而在他們身後,則是數十名上元公人,手中提著官燈、火把氣勢十足。
那為首男子道:“這位官爺,這小娘們收了我們弟兄的銀子,答應和我們好好玩玩,結果轉過頭來不認帳,我們沒辦法就得自己來了。這是脂粉債,官府沒關系的。”
“是麽?如此說來……本官多事了?”
范進說著話腳步不停向著那男子走來,他穿著寬大的官服,按說走不了多快,可是隨著他步伐邁動衣袂生風,幾個臨近男子手上火把被風吹得火苗一陣晃動,人竟然已經距離那為首男子近在咫尺。
這是馮邦寧從家裡帶來的家將,一身武藝不錯,自身還有錦衣軍職,如果不考慮身份因素,他是不怕書生的。可是不知怎的,他一看到范進的眼睛,就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懼,仿佛來的不是個書生,而是頭猛獸。他下意識地舉起胳膊:“我是馮府的……”
范進腳步不停已經來到其面前,隨即伸出了手。
“家……”
轟!
男子的話沒有說完,范進的拳頭已經砸在他的胸膛上。這男子武藝倒是不弱,可是面對五品命官總是有所顧慮,畢竟馮邦寧不大可能替自己背打傷命官的鍋。可是范進毫無顧忌的一拳速度和力量都遠超他的想象,他的“將”字還沒出口,就被這一拳轟的吞了回去,一聲悶哼中,身形不住倒退,一口血已經噴出來。范進卻已經進步跟身而上,接二連三幾拳轟出。
“馮府了不起啊!家了不起啊!你們已經進了上元縣,進了本官的地盤,還敢為非作歹,找死啊!”
一拳砸出。
男子高大的身影重重倒在街上,發出一聲悶響,仿佛是砸夯。范進朝身後揮手道:“這些人夤夜之際私自聚會,恐有謀反之事,把他們都抓起來帶回衙門好生審問,誰敢反抗格殺勿論!”
說著話他已經來到馬湘蘭面前,望著這有些狼狽的女子。本來馬湘蘭在范進面前總是擺出個姐姐模樣,拿他開開玩笑,或是數落幾句。可此時看到范進的模樣,她竟是有些害怕,腿莫名有些軟,身子向後縮去。范進卻一把抓住她將她拉到身前,斥責道:
“你個蠢婆娘!本官說過多少次了,讓你搬到上元來你就是不聽,這回滿意了!跟我回衙門,看我怎麽收拾你!”
說話間他一指那小轎,“來人,把馬姑娘抬回衙門仔細分說。”借著這當口,卻在馬湘蘭耳邊小聲道:“湘蘭,你受驚了,我帶你回家。”
公人們與這些打手們的衝突已經開始, 這些人自然不會乖乖伏法,再說一些人本身是錦衣衛,也不肯讓衙役捉。鳳鳴歧一言不發走上去,舉手投足間,幾個潑皮的骨環就已經被摘了,胳膊抬不起來,就無法反抗。東南武林第一人,在單打獨鬥的前提下,這些人基本沒人是他一招之敵。
一個爽朗的笑聲響起,“哈哈,今天上元縣倒是熱鬧啊,居然有這麽多人聚會,難道不知道這是犯法的?兒郎們聽令,把這些人都抓起來,交范大老爺發落。”
馬湘蘭聽的出,這是徐維志的聲音。卻見一身官服的徐維志在簇擁下從黑影裡走出,在他身後,則是一隊身著號衣的官兵。徐維志來到馬湘蘭面前一笑,“我是該喊你四娘啊,還是該喊你馬姨娘?退思跟我可是好朋友,我是兄他是弟,你今後可不能沒事再想些鬼點子消遣我這個大伯。”
他向後面看了看,忽然眉頭一皺,“那邊哪來的火光?好啊,這幫孫子放火了!來人,把他們全給我抓了,放火是大罪,誰敢跑就給我拿槍打。”
鳳鳴歧沉聲道:“不必動火器,有老朽在,我倒要看看誰敢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