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國土內,舉凡坐監,日子都不怎麽好過,相對而言上元縣的監獄環境相對要好得多,范進上任之後著力打擊獄卒盤剝囚犯勒索錢財的行為,負責監獄的又是關清這個心腹。關清的收入本來就是來自於范進而不是來自於監獄,陋規之類的收益看不上眼,行事完全按范進意願不管那些規矩,是以獄卒都沒了外快來源。
這些人本來與吏員一樣,是世襲的差事,即使有銳意進取的官員革除其職務,也是兒子承襲,沒什麽畏懼,地方官也沒法約束他們什麽。可是關清這麽個鐵杆心腹是他們頂頭上司,又是好拳棒,這些衙役打是打不過關清,拉攏又拉攏不了,收了油水就會被范進拉上堂打板子接著罰款,最後大半獄卒一怒回家養病,準備耗走這位知縣再回來。
上元監獄最為緊張時缺員達七成,現在的獄卒全來自招募,其中既有鳳鳴岐的一些記名徒弟,還有的就是上元的普通青壯。這些人跟老獄卒沒有利害糾葛,形不成體系,全都聽關清命令,算是范進的心腹部下行事可靠,整個監獄都被范進拿捏在手裡。
像是這次羅武進監獄,外面想要買他命的士紳大戶不知道有多少,很多人拿了銀子出來,要在監獄裡好好收拾一下羅武,但是卻發現上元監獄竟是銅牆鐵壁,水潑不進。不但無法對羅武實施報復,就連他的情況也探聽不出。
如果有士紳此時可以進入牢房,看到羅武的情況,多半就會找范進大吵一架甚至上告。這場奴變的主要發起人加首領,並未遭受重刑,所住的牢房雖然陰冷潮濕依舊,但是身下鋪了足夠的稻草,人在裡面並不算太難過。在他面前放的,也不是難以下咽的牢飯,上好的新米飯,外加幾塊紅燒肉,一碗蛋花湯,這在江寧城普通人家裡,也算是很好的夥食了。
羅武身上並未戴過於重的刑具,因為沒有必要。他的一身武功高強,如果以一對一,大概和薛素芳不相上下。鳳鳴岐將其製服後為防不測,特意挑斷了他的腳筋,已經成了廢人,也就不需要再戴重枷,吃飯不成問題。
他看看飯菜,又看看牢房門外,那個陌生的女人。這女人年紀二十上下,生的頭面齊整,算是個佳麗,但是自己確實不認識她。而且看她的樣子,神色憔悴淒苦,沒有煙視媚行之態,不是馬湘蘭的手下,就更讓他奇怪。
羅武到此時明知當死,反倒是心如止水,聲音很是平靜:“女人,你能到監獄裡,證明是與范進有關系的,但是為什麽要給我送飯?這頓沒有酒,證明不是砍頭飯,給將死之人這麽好的飯菜,未免可惜了。我現在這幅樣子,不管你想求什麽,我都幫不了你了。”
女子搖頭道:“我不是來求你,只是來謝你。其實我也報答不了你什麽,給恩人送一頓飯,就是我能做的事。”
“謝我什麽?”
“如果不是恩人,我現在還被馮邦寧關在他的家裡,被他和黃繼恩作踐!他們不是人,是畜生!”
女子說到這裡,手不自覺地攥緊,“我聽人說,恩公是專殺畜生的,所以要來道聲謝,送些吃的。”
羅武看看她,點頭道:“你說的沒錯,他們都是畜生,而且是要吃人的畜生。我們要想不被吃,就得殺光他們。可惜,馮邦寧跑掉了,我也殺不了他。”
“沒關系,能做到這一步,奴家已是萬分感激,將來會有人把那些畜生都殺掉,一定會……”
羅武道:“這位夫人,你現在的眼神,很有些像我。如果我沒被抓進來的時候,因為你這個眼神,可能就會教你些武功,如果學會哪些,你就不會被人欺負了。可惜現在來不及了。我以為這次奴變,整個江寧所有人都會恨我罵我想要吃我的肉,沒想到還有個女人能對我說聲謝謝,給我送行,這也算緣分了。能不能讓我知道你的名字,也好知道吃了誰的飯。”
“奴家金玉奴,京師人……”
金玉奴走出牢房時,鄭嬋正在門首等著她,正是因為有鄭嬋的關系,她才能進入牢房給羅武送飯。范進派去抄家的衙役除了從馮邦寧家中抄出大筆金銀以外,還把他扣在府裡的那些女人都救了出來。
其中大部分女子都是江寧人,被擄去之後除了被馮邦寧佔有,還有一些在他玩膩之後賞給了手下,這次才總算脫離苦海。范進安排了差人帶了金銀送她們回家,以金錢作為補償,並向她們做出了許諾,如果在家裡被歧視被欺負,隨時可以回到上元縣,官府會為她們安排出路,照顧好一切。
但是也有幾個女子是馮邦寧沿途擄掠而來,暫時就送不回去,隻好安排在衙門裡住。京師附近丐頭之女,洪大安的妻子金玉奴,就也在這個行列裡。
雖然是丐頭的女兒,但是那些乞丐攔路搶劫很有些積蓄,金玉奴實際並未受過什麽罪,與小家碧玉差不多。加上她自身的修養很好,氣質上並不輸給大戶人家的主母,乃至被馮邦寧摧殘多次以後,依舊保持著這種不屈的氣質,並未如普通女子般沉淪,為了求活可以放棄一切尊嚴。也正因為這一點,才被馮邦寧看作是最理想的玩物,所以一路帶到江寧,甚至用她交換了黃繼恩的老婆。
由於范進的事情太多,這些女子的詢問安置,實際是由鄭嬋和薛五負責。由於有著相同經歷,加上都是京師人,鄭蟬與她很是親厚,也給了不少關照。同樣留在府中的幾個女子,金玉奴待遇最好。
幾天接觸下來,兩人成了朋友,鄭蟬在內宅裡也感覺沒有人可以交心,對於金玉奴就格外的優待拉攏,姐妹相稱。金玉奴受了范進大恩,也自然對鄭蟬很是感激。金玉奴也是個乖覺角色,畢竟出身於那種堪比強盜窩的家庭,雖然自身讀書習字,像個大家閨秀一樣生活,實際並不缺乏對險惡江湖的了解。尤其經過這次變故之後,更知道求生的艱難以及人心叵測。其他女子還在衙門裡等著伺候的時候,她已經懂得到廚房給鄭蟬幫忙,小心翼翼地求活。
兩人一邊忙著準備酒食,一邊說著閑話,金玉奴忽然從貼身的荷包裡摸出一枚彈丸遞到鄭蟬面前:
“嬋姐,這個彈丸你認識不認識啊?小妹在院子裡撿到的,不知道咱內宅裡這麽會有這東西。”
鄭蟬一撇嘴,奪過彈丸隨手就扔了出去!“別摸這個,太髒了。摸了之後你怎麽做飯啊?這東西當然是咱內宅的,還不是那個薛五麻子?就是這幾天總膩在老爺身邊的那個小賤人。她是行院出身,醃臢的很,連她用的東西也是一樣髒。她號稱叫什麽武狀元,打得一手好彈弓,尤其是能打連珠彈,聽說在老爺上京趕考時,她一把彈弓打散過好多盜匪。你以後看見她小心些,這種行院出身的女人,心思最壞,人也最不要臉,當心學壞了……你臉色怎麽了?怎麽這麽難看?”
“沒……沒什麽,小妹只是不大舒服。”金玉奴的身體搖晃了一下。拿出帕子擦著臉上的汗,趁機將身體轉過去,隻把後背對著鄭蟬。手緊緊地握住了香包,在那裡還有兩枚彈丸,兩枚從自己父親眼中取下的彈丸,與自己在內宅撿到的彈丸一模一樣。
原本以為只是巧合,但此時已經確定,這家的男主人,就是當日打瞎了父親雙眼,害老人家喪命,又把整個村子打得不複存在的罪魁禍首。而薛五,就是自己的殺父仇人
如果不是父親亡故,村子的散掉,自己也犯不上和洪郎進京,也就不至於被強人擄去,被惡人侮辱,和丈夫兒子分開。可是如果不是她們,自己也不可能脫離苦海,現在依舊要受馮邦寧那些人的糟蹋。這一家到底是自己的恩人,還是仇人……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鄭嬋這時走過來關切地問了幾句,金玉奴隻好強打著精神,說著沒事,只是想念丈夫和兒子。鄭嬋寬慰她幾句,又問起她生兩個兒子的情形,不住誇她有福氣,更難得的是,連生了兩個兒子居然身材還沒走樣,金玉奴心亂如麻,顧不上與她寒暄,隻胡亂應付幾句。
這當口,范進的聲音傳進來,“嬋兒,我不是說過了麽,你不用乾這種粗活,做飯的事給丫頭就好,害我這一頓找。”
“當家的喜歡吃什麽,只有我知道,交給其他人我可不放心。”鄭嬋說著向外走去,金玉奴看著鄭嬋的模樣,如同看見幾年前的自己。當初自己見到相公時,何嘗不是如此。可如今……自己還回的去麽?
她很了解丈夫,那是恪守禮法的書生,如果知道自己於人,而且還是兩個,情形一同昌技,還會不會要自己?可是與自己遭遇類似的鄭嬋,就能獲得一縣父母官的寵愛,雖然沒有名分,但是情形和夫妻也差不多,為什麽命運會差得那麽多?
心中轉過萬千念頭,腦中如同亂麻,思緒混亂。直到鄭嬋搖晃著她的肩膀,金玉奴才如夢初醒般看過去,卻見范進已經走進來看著她問道:“我聽嬋兒說,你的丈夫也是廣東人?與我是大同鄉?”
“是。”
“這我倒不層問過,但不知他住在哪裡?”
“南海,金沙鄉。”
“這就不是大同鄉,而是實打實的同鄉了,但不知尊夫貴姓高名?”
“拙夫姓洪,名大安。”
范進沉默片刻,忽然重新行了個禮,“原來是嫂嫂當面,范某倒是失禮了,嬋兒快帶嫂嫂去更衣,洪兄與我也有些淵源,這可就不是外人了。怎麽,洪兄現在到京師了?這是從何說起,既然到了就該到廣東會館,也不至於讓嫂嫂受這般委屈了。”
鄭嬋帶著不知所措的金玉奴去換衣服,范進臉上則露出一絲笑意,曾經的對手現在在他看來,其實已經連螻蟻都不能算。於仇恨,其實也已經談不到。但是有金玉奴在手,就能找到洪大安,見面之後也好做個了斷,斬草終究是要除根才能放心。
他看看案板上的菜刀,提起刀柄隨意的切著,輕聲念叨著:“黃恩厚都完了,何況是你洪大安,現在在我眼裡,你也就是這案板上的肉,刀在我手裡,想怎麽切怎麽剁,都是我說了算。一家人就要整整齊齊,你們姓洪的那麽慘,你這麽享福可不好,總該有難同當才對啊。”
京師。
昏暗的小房間內,張大受看著對面年輕的書生,很有些惋惜道:“你說說你,一個讀書人乾點什麽不好,怎麽非要走這條路。之前我看你快餓死,好心周濟你兩頓飯,你小子肯報恩,為我寫字,這很好。再接著幫我管帳也很忠心,你只要好好乾,咱家還管不起你的飯麽?怎麽非要入宮?咱家不答應你,你就自己去找了小刀劉, 來個先斬後奏,這是怎麽話說的?宮裡沒你想的那麽好,日子可是不好過啊。”
書生毫不猶豫地跪下來磕了個頭,“學生已經下定決心,受多少苦也不怕。”
“哎,反正也這樣了,說什麽都晚了。總歸咱們見面就是緣分,你又願意拜我做乾爹,我就成全你一回,帶你進宮。讀書人給我們宦官當乾兒子,倒也是少見,也算是讓她們開眼。你原本的姓就不要用了,跟著我姓張,自己起個名字吧。”
“謝義父賜名。兒子已經想過了,兒想取名為鯨。”
“鯨?這有什麽說道啊?”
“回義父的話,鯨是魚中王,正好侍奉真龍天子。”
張大受一愣,隨即一陣大笑。“這讀書人說話就是有意思,隨便起個名字,還有那麽多講頭。你當皇上是那麽好見的,還侍奉天子?慢慢熬吧,熬到乾爹這個歲數,再有我栽培,保你能伺候天子。”
“謝義父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