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雲密布,寒風呼嘯,山河大地銀裝素裹。萬歷五年的深冬與去歲一樣,一場大風雪如期而至,徹骨的嚴寒衝破了由木板、窗紙組成的單薄防線,在東南大地肆意逞威,讓膏腴之地萬千生民靠顫抖或是對滿天神佛的祈禱來對抗嚴寒。
小路上,一支小規模地隊伍在艱難地跋涉。
一場雪剛剛結束,另一場雪正在醞釀之中。被冰雪覆蓋的鄉間土路,行動起來分外艱難。被踩碎的冰雪,讓道路變得泥濘不堪,而完好的路面又被一層冰板覆蓋,走在上面時刻都有滑倒的危險。
這支隊伍人數不足百人,男女老弱兼而有之,構成很複雜。十幾個青壯年拿著鋤頭棍棒走在最前面,充當探路者,一些中年男性則走在最後方,夾雜在中間的基本都是老弱婦孺,孩子的哭聲順著風飄蕩,撕心裂肺。
一個身材單薄的書生,也在隊伍中間艱難地蹣跚著。在他身邊,是幾個婦人。這些婦女並不在意男女之防,反倒是主動攙扶著他,以免書生摔倒。他不是隊伍裡唯一一個讀書人,在這支不足百人的隊伍裡,大約有五六個讀書人,他們頭上的方巾大多破舊發爛,身上的袍子也多打著補丁,一看可知生計都十分窘迫。
隊伍的首領,是一個五十開外的老者,他的眉目與那年輕書生有幾分相似,身上的衣服證明,他也是個讀書人。在這種路面上行走,對於老人來說也是個挑戰,走的十分艱難,除此之外,他還要照應其他人,避免有人掉隊,提醒人們攙扶起摔倒的鄉親。
攜帶的口糧已經所剩不多,剩余的糧食主要還要供應隊伍裡的青壯年。饑餓與寒冷交替而至,襲擊著隊伍裡的大多數成員,讓人們的行動越發緩慢。老人焦急地催促著大家加快速度,但是這些百姓不是軍人,以鄉情組成的隊伍,約束力也很一般,行動速度實在快不到哪裡去。
老人望著天空,再看看四周環境,面上滿是愁容,:“走快些……我們現在太慢了。如果再來一場雪,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能挺住……”
這支隊伍一路行來,已經減員超過三分之一。這年月即便是部隊在這種規模的減員下,多半也要潰散逃亡。他們之所以能維持,無非是因為死亡的威脅。跑回去也是死,只能硬著頭皮向前走。如果掉隊的話,跟死也差不多。
一個滿臉泥汙頭上梳著朝天辮額小女孩,瞪著兩隻烏溜溜地大眼睛看著老人道:“沈爺爺,到了上元就有吃的麽?”
“有……一定有。”老人呼出一口白氣,斬釘截鐵說道。雖然是整支隊伍的頭領,其實老人也沒有什麽優待,他跟其他人一樣饑餓。加上自身的身體素質不算多好,只是靠一口氣強撐著才沒倒下,說話也沒什麽底氣,但是在這時刻,他的精神變得極為亢奮,向眾人高聲吆喝著:
“鄉親們加把勁!咱們只要到了上元,就都有好日子了。沿途的官府不肯給我們飯吃,不肯收留我們,但是上元一定肯!只要有上元戶籍,官府就會每月發米給我們吃,還會給我們木炭柴薪,也有工作給我們做,保證大家可以活下去。上元縣令白麵包公范青天,是當今江陵相公門婿,就算是巡撫老爺見了他也要客氣三分,到了上元,咱們可以活下去,可以申冤,可以為我們的親人報仇!大家堅持住,一定要活著到上元!”
對於這支隊伍來說,他們的追求並不多,只要活著到上元,在上元可以有尊嚴地活下去,就已經心滿意足。雖然他們一輩子不曾到過上元,不知道那裡是什麽樣子,但是老人既然是讀書人,
就不會騙他們。這些人也就願意相信讀書人的說辭,按他們的指示前行。再者說來,自身面臨的處境,已經到了不跑就要死掉的危險局面,哪怕上元的希望很渺茫,也只有舍死一拚這一條路可以走。男女的防范在這一時刻失去了作用,人們不再考慮性別,隻以不摔倒,不受傷,加快速度為目的互相扶著向前移動,希望在下一場大風雪到來之前,奔向傳說中的天堂。
一隻鷹在空中掠過,於這樣的惡劣天氣下,空中鳥雀無蹤,一隻鷹就顯得很突兀。那梳辮子的小女孩指著天上,扯著母親的胳膊道:“娘……看那裡。”
婦人順著女兒的手看過去,身上莫名打了個寒顫。鄉下的婦人其實膽子是很大的,鷹又沒有撲下來,對她和女兒都沒什麽妨害,但是不知怎地,這隻扁毛畜生的出現,總讓婦人覺得毛骨悚然,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幾聲尖利的呼哨聲突然響起,樹林裡,幾十個身穿棉袍手提刀棍的男子忽然殺出,阻擋了這支隊伍的去路。為首的男子手裡提著九環潑風刀,打量了幾眼隊伍前面那些緊攥著農具,拚命想表現勇氣,但是身體不停顫抖地青壯,連場面話都已經懶得說,隻把刀肆意地朝著隊伍裡一指,“男的全殺光,娘們帶回去。孩子也是一樣,動手!”
身後的男子如同狼群般蜂擁而上,刀光閃爍間,白色的雪地很快就被鮮血染紅。首領看著身旁一個男子道:“這裡離上元縣境不足六十裡地,兄弟們可是擔著天大風險呢。咱這回的銀子……”
“去年劉勘之帶人橫掃江寧,這一片的綠林人幾乎被趕盡殺絕,如果不是老爺,你們早就被抓取砍頭了。就乾這麽點小事還要加錢,我說你們這幫人平素誇獎的義氣,都誇到哪去了?”
“話別這麽說啊,貴府上金山銀海鐵打富貴,隨便賞幾個,就夠哥幾個過個肥年了。這是百多條人命,若是真發了案,我們怕是得躲到外省去過幾年再說了。這上元范知縣最恨盜賊,鳳老頭又做他的走狗,出縣境抓人是常有的事。不多帶幾個盤纏,我們也跑不遠不是?再說了,現在上元縣實在太好活了,手下的弟兄如果不是手上都有人命,早跑去上元保鏢護院,或是給大宅門當阿鼻去了,誰還留在這受罪?錢給少了,弟兄們不想乾啊。”
那人冷哼一聲,“行了!不就是錢麽?在我們老爺那裡,那就不叫個事。好好辦事,銀子的事好說。至於人命……一會把死屍清理乾淨就是了,再來一場大雪,什麽都壓住了。等到開春發現,他去哪查?就算真查出來也不用怕,范大老爺身邊,有我們的人,到時候只要我家員外說句話,保你們平安無事!”
“還是管家老爺做事敞亮,咱這人最好說話,只要有銀子,殺人的事好辦!就這麽個窮棒子,不算什麽事,說殺就殺了。”
兩人交談期間打鬥已經基本結束,那五十幾歲的書生倒在血泊裡,身上中了好幾刀,在他死前拚命護持的小女孩,已經被一個大漢扛在肩膀,女孩已經被打暈,不能反抗。而她的母親則被另一個大漢緊抱在懷裡,掙扎哭喊著,卻於事無補。大漢正把手向婦人的懷裡摸,同時發出陣陣怪笑聲。
隊伍裡的男丁已經沒有人站著,包括讀書人在內,所有人都沒能幸免。一個中年書生倒在地上,用手指著他們,有氣無力道:“你們……敢殺讀書……人”
強盜頭子身邊的男子從一個嘍囉手裡拿了把刀過來,冷笑著向著書生走去。“讀書人又怎麽樣?上次那個員外郎,也以為自己是朝廷命官,結果被砍的時候,也不見比別人能多挨幾刀。你們讀過書中個秀才就以為自己很厲害是不是?我告訴你們,我們員外的銀子才是這天下最有用的東西,比你們那聖賢文章好用多了!不好好在家念書,跟這幫人混在一起,還想去告我們老爺?告啊!我讓你告啊!”
邊說著,這男子舉著刀向下猛戳。一刀落下,書生的身體就顫抖一陣,獻血順著刀口在雪地上蔓延,行凶者得意的一刀刀戳下去,盡情享受著一個不識字的人剝奪書生生命的快感。
接連幾刀下去,眼看人已經沒了氣,他才拔出刀,對嘍囉們道:“別亂摸了,冰天雪地的你還能在這辦事?回到山寨裡,有得你們摸。把人和狀紙給我找出來,還有把死屍搬走,乾活!”
山寨頭領也如是吩咐著,可就在這時,一名嘍囉跑過來驚慌失措道:“不好了!有人來了!”
“有人?什麽人?”
“從上元縣來的,足有三十幾號,車上還插著鳳凰鏢旗。”
一聽到鳳凰鏢旗,那山寨頭領面色一變,把大刀一扛,高聲道:“弟兄們,帶著娘們扯呼!”
“死屍!還沒處理死屍呢,跑什麽?一共三十多人,比你們人少,怕他幹什麽!”
“死你馬個屍,再不走我先把你變死屍!”山寨頭目對於那位管家沒了方才的好臉,瞪著眼睛怒罵道:“你沒聽見?鳳凰鏢旗!鳳四爺的鏢車!讓他的人看見我們,我們都得死!快走快走!別讓四爺堵上。”
這支隊伍扛著那些奪來的婦孺,狼狽不堪地逃亡,於滿地死屍都顧不上處理。過了好一陣,幾具交疊一處的死屍慢慢向兩邊倒去,一個滿身浴血的身影,從死屍堆裡一點點爬起來。正是那身材單薄的書生,他的身上頭上,已經滿是血汙,看著周圍一具具屍體,目光呆滯。他四下尋找著,終於發現了那五旬老人的屍體,腳步踉蹌地上前拚命地搖晃,但是卻得不到絲毫回應。
一聲哀鳴於山野間響起,空中的惡鷹振翅盤旋,向下俯衝!
“老爺,你聽聽看,咱們的兒子在踢我呢。”
上元縣衙內,溫暖如春。
范進搞出來的煙囪加煤爐,已經惠及整個江寧城。凡是有錢的人家,全都用這些代替火盆,中炭毒死亡的人數也因此大幅度下降,不像過去一過冬,就會有很多人因此喪命。地龍加上火爐,讓厚衣服根本穿不住。已經顯懷的宋氏穿著一件小襖,懶懶地靠在范進的床上,看著范進將頭趴在自己肚子上的模樣,心頭分外甜蜜。
感受著腹中胎兒的萌動,憧憬著孩子未來一點點長大,喊著自己娘親的樣子,她眼中滿是母愛的慈祥。當初懷上這個骨肉,未嘗不是想著鞏固自己在楊家的地位,確保沒人能奪權,也能拴住范進的心。可是隨著月份越大,她的功利心思漸去,取而代之的滿是對生活的追求。
在她看來,現在范進就是自己的丈夫,自己為他生兒子,將來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至於張大小姐,無非就是掛個名字佔個好位置。正室又怎麽樣,反正頭一胎是自己生的,最後誰能伺候的男人歡喜,誰才是有本事的。這張千金來一次江寧,就把自己從小養大的暹羅肥貓奪了去,自己不搶走她的相公,又怎能顯示出手段?
扣兒在一旁伺候著,失望地看著自己的肚皮。這段日子宋氏不能侍奉,她就可以光明正大代勞。看著范進對自家小姐那份寵愛,她多希望現在躺在那的是自己,老爺對自己也能這麽溫柔憐惜。
宋瑾的身子動了動,范進立刻動手來幫她。哼,男人就是這樣,不管當初說的多霸道,現在有了他的骨肉,還不乖乖來伺候自己?
輕輕移動了一下身軀,撒嬌似地抱怨著:“這生孩子真是個辛苦事,尤其最近,身子越來越不方便,家裡家外還有那麽多事堆著,哪離了我都不行,從早跑到晚的,腳都酸了。”
說著話,宋氏抬起了蓮足,一副慵懶的模樣。范進拿捏著她的足弓微笑道:“這點小事也值當的抱怨?我給你捏捏,保證一會就好。”
“還是老爺知道疼人。就是你這一捏腳是好了,別的地方又該不好了。還是巴不得趕緊把孩子生下來,就可以陪著老爺快活,將來再生第二個……輕著點,我這心都要被你捏化了。”
兩人正說著話,房門忽然被人踢開,薛五大步流星地闖進來,對宋氏如同沒看見,隻招呼范進道:“相公出來一下,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