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珊的隊伍,是在天津登錄靠岸。()
由於事先已經由廣東上了奏章,京師也得了消息,因此當林氏那高大的艦船在碼頭停泊時,並未引起不必要的騷亂。為了防范不測,地方上也做出了必要的安排,天津左衛指揮丘虎臣親自帶了上千官兵在碼頭附近布防,水師營也安排了戰船負責警備。
一般而言,海外貢使是不被允許在天津登陸的。原因也很簡單,距離京師太近,一旦朝貢者心存不善,於京畿安全大有關礙。不過這支船隊攜帶了極為重要的貢品,又得到了張相特別關照,特別下命令放行,便沒人再敢作梗。
這支貢使船隊身上擔負的意義,遠不止朝貢拜見那麽簡單,對於皇帝以及整個國家來說,都可以算是非同小可。原本明朝在京師修有會同館,其中南館專門為接待來自海上的朝貢使者而設計,包括渤泥國國王及其兄弟姐妹,滿剌加國王及其妻子陪臣,都曾作為會同館的座上賓,享受過大明的國宴招待。
萬國仰宗周,沐冠拜冕旒,對於中原王朝來說,確定宗藩體系中宗主國地位,維持自己天朝上國的中心位置,遠比經濟利益重要。對於皇帝和國家來說,朝拜的人越多,也越能說明國力強盛,國勢蒸蒸日上,正是強國盛世的好兆頭。
但是這種好兆頭,在近年來卻實在是太少了。吐魯番國的崛起,導致絲綢之路基本斷絕,只有俺答部落以及遼東野女直諸部包括建州三衛、毛憐衛以及努爾乾都司這種羈縻州前來朝拜,主要目的也是為了通商貿易。
再有就是侍奉大明最為恭敬的高麗,也是北館座上賓。比起北館全盛時期,前來朝拜貿易的國家、部落少了將近一半,聲勢上也差了一大截。饒是如此,比起南館來,北館已經算是人丁興旺。
自葡萄牙人滅馬六甲、蘇門答臘,西班牙人佔據菲律賓之後,自海路而來南洋的朝貢基本斷絕。當然,扶桑是可以從海上過來朝貢,可是從嘉靖二年寧波爭貢事件發生後,明朝就取消了日本朝貢資格。再說現在大明也知道,扶桑連個說了算的領導都沒有,沒法與他們交涉,所以就算扶桑想來朝拜也沒機會。
也就是暹羅、安南這些陸上小國能來充充場面。這支來自大員的艦隊,是自隆慶之後,第一支來自海上的朝貢使團,其象征意義非同小可,在外交上可以看作破冰旅程。
除此以外,這支船隊帶來的貢物,也確實不凡。其中既有白鹿這樣的祥瑞,也有上等龍涎香這樣的奢侈品,最主要的貢物還是白銀。
雖然在高層往來中,白銀這種禮物被視為粗鄙之物,上不了大雅之堂。如果有人直接拿銀子送禮,肯定會被人笑話是土包子。可是對於朝廷來說,越是簡單粗暴的東西越好用,眼下大明缺的就是銀子,肯送白銀來的就是好人。就張居正來說,白鹿或是龍涎香再好,也不如白花花的銀兩好用。
整整八萬兩白銀,對於大明一個國家來說,數字倒不至於驚人,可是對於一個朝貢使團來說,這已經是難得的大手筆。要知道朝貢是朝貢,打點是打點,別光看朝貢是厚往薄來,如果不把沿途關節打點得當,結果就不是厚往薄來而是有來無回。
大明朝的地方官可是有過把外交使團當壯丁送上戰場,導致外國友人為保衛大明國家安全戰死沙場的光輝記錄。拿出八萬兩銀子朝貢的使團加上關節使費,這一趟朝貢之旅,光是花在大明朝身上就不會少於十萬兩銀子。
大員只是個海外孤島,十萬兩白銀,這不知道是多少年的積累才能有的數字。乃至一些官員認為,這位林土司多半是面臨巨大危機,不得不孤注一擲拿出全部身家向大明尋求幫助,至於結果……沒人看好。
碼頭上,負責接待這支貢使團隊,把他們帶入京師準備朝貢的太監張大受正眉飛色舞地講解著前朝舊事。
“當年三寶爺爺下西洋的時候,就曾於舊港(今蘇門答臘)招安當地華商施氏,封其為宣慰,設立舊港宣慰司衙門。後來施家的家主死了,把基業傳給自己的女兒卻不傳兒子,鬧得姐弟反目,兩下都不惜重金向朝廷進貢,希望朝廷庇護。錢花的不少,結果什麽用都沒有。萬歲的眼裡,所有的土司都一樣,全是大明藩屬,誰打誰都跟咱沒關系。只要他們肯進貢,承認自己是大明的臣子,其他就隨便他們怎麽折騰。舊港施家銀錢花了無數,結果怎麽樣?還是被個叫什麽滿者伯夷的國家給吞了,滿者伯夷願意繼續進貢,朝廷也就懶得管那麽多閑事。這姓林的土司,也是一樣下場,銀子照收,想讓朝廷為他們出頭,那是做夢!這就是個一錘子買賣,大家到時候別手軟,該收什麽收什麽,只要不鬧出亂子來,怎麽都好。”
他這次出京接待使臣,說到底就是馮保給他找的發財機會,只要他能拿出足夠的錢款報效馮督公,其他的都無所謂。反正這土司也來不了幾回,怎麽薅羊毛都沒關系。能拿出十萬兩銀子的肥羊,不狠砍幾刀又怎麽對得起這大好機會?
幾個隨同張大受出京的小太監都是他的親信,此時自然是不住地逢迎著張大受,稱讚他博學多才,居然連這舊事都清楚。張大受笑道:
“三寶公是咱們這一行出色的人物,他老人家的事,咱們哪能不清楚?再說,文官看不起咱們可以,咱們自己可不能也把自己看輕賤了。告訴你們,發財是發財,書一定要多讀,不讀書將來怎麽在司禮監辦公,為萬歲爺爺乾活啊?你們看看人家張鯨,平日裡書不離手,多跟他學學。誒我說小子,你這臉色怎麽不好看啊,莫不是鬧病?你是廣東人,又會說閩話,林土司據說也是閩人出身,到時候辦交涉的時候少不了你張口,這時候可不許出毛病!”
張鯨平素的話就不多,但此時他臉色蒼白的樣子,透著幾分不尋常。他入宮時間雖然不長,卻已經是張大受得力臂膀,畢竟張大受文墨功夫一般,要想在司禮監站住腳,就全靠張鯨這支筆。因此對他的情況格外關心。再說眼下要和外使辦交涉,張鯨也是主力。
改名張鯨的洪大安搖搖頭,“義父……孩兒的心口惡心的厲害,怕是發了急病,沒法辦差。不過沒關系,到時候有義父與他們交涉就是,想來一群化外野人,只有聽咱們擺布的份,沒他們亂張口的地方。有什麽話說,我教給其他幾個弟兄也是一樣。”
其他太監見洪大安在這個時候出毛病,心裡歡喜的不得了,立刻道:“是啊乾爹,這事有我們辦就足夠了,那野人說什麽,讓張鯨兄弟給我們做個通譯就是。再說,要讓兒子們想,也得是他們來說官話,不能讓咱們學他們的話。”
張大受搖著頭,“話不是那麽說,他們私下裡說什麽,咱們聽不懂也不是事,怎麽單這個時候鬧病啊……可真是。”
他還待說些什麽的檔口,碼頭上一陣連珠炮已經響起,眾人知道這是對方的船隻來了。張大受顧不上訓斥洪大安,一抖身上蟒袍道:“走,到外面瞧瞧這幫子化外野人是什麽模樣。聽說這土司是個娘們,就不知道是個紅頭髮綠眼睛的夜叉鬼,還是個羅刹妖!”
眾人走出歇腳的茶棚,本地指揮使丘虎臣已經知趣地上來磕頭行參,隨後把一具千裡望遞過去,請張大受觀看大員來船。張大受漫不經心道:
“這大員島聽說就是個彈丸之地,想來也沒什麽能入眼的船隻。要說大船,還得是咱們朝廷的封舟,那船咱家也是上去過的,任你風吹浪打,那船四平八穩,就仿佛你在旱岸上一樣,保證什麽都覺不出來。水面上起大風,你在船艙裡喝酒歌舞都沒事,這樣的大船才能叫船,剩下的所謂海船,頂天也就是舢……”
就像是突然被人點了穴,張大受的話突然停止,笑容也凝固在臉上,人呆呆地看著碼頭。丘虎臣等人感覺不對的當口,卻聽一聲輕響,那具千裡望已經掉落在地,張大受兩眼發直地望著碼頭方向,勉強吐出一句:“日他娘!
高大如山的艦船,如同橫空出世的魔神,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之中。不提張大受這種胡吹大氣的,在場的軍兵將領裡見過大海船的人確實不少。像是丘虎臣這種,也是在海船上能與人撕殺的水上健兒。兩桅大船看了不知多少,張大受所說的封舟他也是見過且隨同行人司的人一起出過海。
從體積大小看,大明朝的封舟比眼前林氏艦隊的船隻大不小,可問題是,大明朝的封舟一共就那麽兩條。而眼下出現在視野裡的林氏巨艦足有五條之多,每一條都是三桅大舟。比起天津衛水師的戰船,便是成年人與孩童的差距。
除去船體巨大之外,船身上密密麻麻的火炮,才是最讓人覺得恐怖的物件。雖然大炮都蒙有炮衣,表示沒有惡意。但是看著那數量眾多的炮口,就像看著野獸那鋒利獠牙,即使其表現出友善態度,作為當事人依舊感覺膽戰心驚。
張大受沒當過兵,但是他可以猜的出來,那些大炮如果現在朝港口傾瀉火力,自己肯定會化為一灘血肉。他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麽接了這個任務,為什麽要跑到這裡來見個蠻夷酋長,於敲竹杠的念頭已經弱了許多。
還是多年老軍伍出身的丘虎臣比較穩當,低聲道:“這船有點像紅毛人的路數?當年標下在水上見過紅毛人的蜈蚣舟,不過沒這麽大。這麽大的船笨的很,真打起來用小船群攻,螞蟻吃大象,啃也啃死它。”
“少廢話!讓你的人準別搬貢物!”張大受呵斥了一句,從這種對下級武官的訓斥中,他多少還能找到些膽氣與尊嚴,能漸漸找回天朝上國的面子。
大船已經完成了停靠,隨後船上人開始陸續登岸。張大受身後的小太監方才就被那些大炮嚇得魂飛魄散,此時更是低聲嘀咕道:“妖怪!這些是妖怪!”
“妖你娘的腿!那是紅毛夷人!”張大受訓斥著這幾個沒見過世面的隨從,可是自己的心裡也敲開了小鼓,這個大員土司似乎不像自己想的那麽好對付……
從船上最先下來的,是瑞恩斯坦和他的雇傭兵部下。這些高大健壯的西洋雇傭兵雖然不曾著甲持劍,但是高大魁梧的身軀,以及特意編練多日的儀仗陣型,依舊起到了足夠的震懾效果。伴隨著他們整齊的隊伍以及有力的腳步,岸上明軍看他們的眼神已經多了幾分戒備。
丘虎臣心中暗自揣摩著,放眼大明,只有鎮守薊鎮的戚家軍有這樣的軍容,化外蠻夷如何也有這等強兵?
在這些高大強壯的泰西戰士身後,乃是十六名身手矯健的女子,手上持著紅絨毯,一路鋪展開來,直將毯子鋪到張大受附近,直到此時船上才有兩個女子攙扶著一個婦人從船上下來。
兩個攙扶女子眉眼嬌俏,被攙扶的女子身著一身織錦襖裙,頭戴攢珠寶冠,重重面紗遮住頭面,讓人看不清五官。就這麽不疾不徐,步履從容地從船上走下來,只看走路的姿態儀容,儼然就是個誥命夫人,根本看不出半點化外蠻夷的味道。
張大受心中越發沒底,原本以為來的是個沒見識的土鱉,現在看來,卻是個熟知中原禮數的女人,這樣的女人身後,是否會站著某個不好招惹的人物就很難說。沒搞清情形之前怕是不好輕舉妄動。
摸不清對方的根基,加上那些大炮的威脅,讓張大受的舉止變得謹慎起來,靠著宮中練就的一手敷衍本事,與對方寒暄交涉。而這位林酋顯然也是見過世面之人,說話慢條斯理,語氣平和,一看可知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物,張大受就越發不敢小看。
一番寒暄之後,林酋就表示沿途風高浪急,自己甚是疲憊想要休息。張大受是個乖覺人物,自然明白對方是不想和自己再聊下去,立刻吩咐準備馬車。
林氏在兩個侍女攙扶下進入馬車, 一乾泰西傭兵組成人牆圍在四周,船上有人招呼著官兵來搬運貢物。官兵開始行動,一輛輛大車排成長龍,等著裝運白銀,碼頭變得喧囂起來。
進入車內的林酋將車簾放好,隨後摘下珠冠帷幔向旁一丟,露出林海珊那張俊俏面孔,一口唾沫吐到車頂,低聲罵道:“乾他娘!不能大步走,不能說髒話,不能大聲!活活憋死個人。好不容易學的幾句好話,都說光了,再說就要穿幫!乾!還是在大員爽,沒有真麽多規矩。早知道見這個衰人這麽麻煩,還不如直接綁了他娶大員見仔!”
一旁的盤瓊微笑道:“阿獠想想少主,一切就都值得了,誰讓他是少主的爹呢?走吧,到了城裡一見到人,保證阿獠什麽脾氣都沒了。說不定這次回大員,就又能生一個。”
“你們去生吧!生一個就那麽難過,哪個才要多生,有我兒子一個就夠了,多的仔才不要。”林海珊嘟囔著,將後背靠在車壁,低聲道:“這裡邪門的很,一上岸就感覺有人盯著我,卻又找不到人在哪裡,乾!這種感覺最不舒服了,讓我找到這個人,看不剝了他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