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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進的平凡生活》第2章 同居長乾裡
  面對母親的眼淚,范進除了無奈地答應,想不出更好的選擇。兩年時間裡,他不是沒有試圖說服母親離開村莊,搬到廣州城裡住。相比起鄉村,城市的機會更多舞台更大,自己更可能賺來銀子。可是讓一個本分的莊稼人放棄田地,這實在太過艱難,不管是故土難離的情懷,還是路引,都讓范母對於進城充滿抵觸。

  兩人交流的最終結果,就是范母退讓到可以考慮進城居住,但前提是范進必須得中功名。有了秀才身份,路引就對他沒用,如果有了舉人功名,就算搬到京裡范母也沒關系。必須考中功名,必須讀書,這是范母給兒子定下的人生之路,不容更易。

  弘治年間的狀元倫文敘,以及在世宗朝抬棺諫君而名動天下的海筆架,都是范進的小同鄉。身為南海人,范母將這兩位小同鄉作為模板來教導兒子也不是第一次。

  知識改變命運,在大明朝並不是一句空話。按明朝人自己的說法,貧士一登賢書,驟盈阡陌,家無擔石者,入仕二三年即成巨富,一叨鄉薦,便無窮舉人;及登科甲,遂鍾鳴鼎食,肥馬輕裘,非數百萬則數十萬。再者考儒林外史原著中,范進五十四歲取得功名後的飛黃騰達,比起之前的潦倒,生活質量確實大有改善。母親規劃的路前途確實光明,但過程也足夠曲折。

  一不是書香門第,二沒有大筆家財,連讀書都要靠全村之力供應,這樣的情況想要中試,又哪有那麽容易。

  范進自己也不想從事繁重的農業勞動,但為人子者,眼看著母親在田間勞作,而且眼看全家還要從自耕農淪落為佃農,心裡怎麽也是無法歡喜。俗話說窮文富武,實際上不拘文武,都是有錢人更容易出成績。

  讀書並不是一件省錢的事,不管是購買文具,還是買書,聘請塾師,都是一筆不小的費用。范進所在的小范莊,早在幾年前,就在村子適齡男子中,做了一次篩選,范進僥幸中選,成為舉村之力供養的讀書人,否則的話,為了范進讀書,家裡恐怕早就要賣掉那本來就不多的田地。

  小范莊並不是富裕村子,之前趕海失敗賠了大本錢,整個村莊實際也拿不出幾個錢。集舉村之力,也隻能滿足范進基本的學習需求,至於家裡的生活開支,就要自己想辦法。

  母親的身體在變差,家裡的經濟環境也在逐漸變得糟糕,隻有成為秀才、舉人,乃至進士,隻有考取功名搬到城市裡,才能改變這一切。

  秀才可以享受優免,賦稅的事就不用發愁,當了舉人更是等於發達。看著眼前的母親,范進鄭重點頭道:“娘,您放心,孩兒一定要考出個名堂,光宗耀祖,改換門庭!今年一定要中秀才,不讓您再為了生計發愁。”

  “那就好,隻要你肯用功,娘就算再苦一些也不怕。記住,中了秀才就可以免掉賦役,咱們家的日子就好過了。你如果真的為娘著想,就去好好讀書,考試,中個功名回來。”

  就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范母問了聲是誰,片刻之後,一個清脆的女聲飄進房內。

  “范大嬸,是我,上次范進哥哥要的那個什麽……小錄,我買到了,又帶了掛大腸來,給您老人家煮了補身。”

  門外站的,是個年齡與范進相仿佛的女子,個子並不高,一頭黑黃相雜的頭髮,挽了一個雙螺發髻,配著本色額帕。身上一件月白色襖裙,簡單樸素,最重要的原因,則是方便洗滌,也不至於因為褪色而苦惱。

  襖裙上面有好幾處補丁,證明衣服的主人並不算富裕。但是這個衣著略有些寒酸的少女,手上正舉著一掛大腸,在腋下還夾著一個布包。

  在范進的前一世,有食在廣州的說法,又有諸如廣東人不吃胡建人這種段子。但是范進自己的生活經歷來看,時下的小范莊,並沒有這種好日子過。他並不是什麽都吃,反倒是什麽都吃不著,尤其是他另一世最喜歡的食物:肉,在這一世極難見到。

  這也不光是他一個人的問題,據他所知,包括周圍村子在內,即使是體面人家,吃肉也是很難得的事。以小范莊為例,能夠三天兩頭見到點葷腥的,大抵隻有少女及她的父親、弟弟,也就是本莊第一富戶,胡屠戶這一家了。

  小范莊裡,范姓是大姓,但是混得最體面的,卻是身為外姓人的胡屠戶。這個在儒林外史中,極精明與市儈的老者,眼下還沒到衰老的時候,正是個讓范進望而生畏的中年大漢。

  常年醉醺醺的模樣,魁梧的身軀,胸前那長長的護心毛與絡腮胡,配上他那一臉凶像。讓范進總是忍不住想到,他如果有一天做不成屠戶,大可提起兩柄板斧去做綠林好漢。

  在村子裡,他最出名的兩件事,一是不講理,二是膽子大,與人發生口角,就敢拿起殺豬刀,把對手追的滿村亂跑。身體夠強壯,還敢拿刀砍人,酒酣耳熱之余又常常說與縣衙門裡某位老爹相善,在鄉村裡便很少有人敢惹。逐漸的便成了一個近似於潑皮的人物,雖然姓胡的就他一家,倒也沒人敢欺負他。

  在范進看來,胡屠戶這樣的作風也不難理解。作為村裡的少數派,又是最有錢的那一個,如果不夠凶不夠惡,怕也很難在村子裡站住腳,財產也難以保的住,光是攤派就讓人招架不住。他靠著凶惡在村裡立住腳,胡大姐兒則借著父親的凶名,在村子裡沒人敢招惹。

  同齡的女孩,不大喜歡與她往來,她也與那些人沒有話說,隻有范進才能算是她的玩伴。兩人的交情,算是從小就打下的基礎。作為胡屠戶唯一的女兒,胡大姐兒生的雖然不美,倒也不算醜,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她的營養比大部分同齡女性要好。

  胡屠戶妻子死的早,賺來的錢,主要用來換酒,其余大部分用來養妻子留下的兒子。胡大姐兒在父親那裡,得到的重視不多,也無法保證每頓都吃飽,但是這個時候,大多數人都是吃不飽的,這一點也算不了什麽。比起剛一出生就被父母溺死的女嬰,胡大姐兒絕對算的上幸運兒。

  酒足飯飽之余,偶爾能煥發一點人性的胡屠戶,也會把一些下水邊角,煮了給女兒來吃。因此她的頭髮不似同齡女子一般枯黃。與范進年齡相近的她,相貌雖然隻能算普通,可是靠著良好地發育,本該對男性有著足夠的吸引力。但是其一雙紅眼睛,卻讓她成了村裡的笑柄,乃至范進私下裡也給她起了火眼狻猊的綽號。

  不知是感染了什麽疾病,或是寄生蟲,胡氏的眼睛常年通紅,眼邊還有些爛,這就有些醜陋了。當然,這算不上什麽大問題,對於缺少女性的村莊來說,女人再醜一些,也不至於愁嫁。按照正常發展,她現在應該說了個婆家,等著成親過門,也不能像現在這樣舉著大腸去敲一個男性人家的門。

  這個問題,還是出在胡屠戶身上。看上去仿佛綠林好漢的胡屠戶,實際是個極精明的人物,對於女婿的人選,早就定下了嚴格的標準。總結起來,不外有錢有勢四字,可是以胡屠戶的結交圈子,符合這個標準的男性並不多。偶爾有一些,也不會屬意火眼狻猊,於是胡大姐的親事也就這樣耽擱了下去,到現在也沒有著落。

  十六歲的女孩沒有婆家,在明朝而言,就有些讓人焦急,可是胡大姐並不恨嫁,反倒是很呀享受這種自由。當父親進城做生意,屬於她的春天就到了。

  范母打開門,胡大姐乖巧得叫了聲大嬸,隨後小跑著進了院子。

  “大嬸,雨漏的厲害不厲害,要不要我回頭上房幫您看看。”

  “你這孩子說的什麽話?哪有個女仔上房的道理,把東西給我,進屋裡去吧,這房子的事大嬸想辦法。進仔就在房裡,正要去讀書呢,你們正好說說話。”

  胡大姐對范進的念頭,范母自然很清楚。胡家自己沒有田地,胡大姐兒於農事上,卻是把好手。這身耕作的本事,就全是在范家的幾畝田地裡鍛煉而來,雖然她的身材看上去很單薄,但是論起田地耕作的本領,一個胡大姐兒差不多可以頂三到五個范進。正因為有她幫襯,范母才能支撐的到現在還不至於賣田交稅。

  一個未出閣的女子,這麽幫助一個男性人家,什麽意思,大家心裡有數,無非是礙於胡屠戶驍勇,沒人敢議論。比起村子裡那些常年勞作,手有老繭,滿面黑紅的莊稼漢子,范進這個穿直裰的白面書生,在賣相上確實更拿的出手。加上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讓一個屠戶之女青睞,並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村子裡惦記胡大姐兒的後生,著實是有幾個的,可惜在胡屠戶那等強悍的人物面前,就紛紛沒了火種,不敢打他寶貝女兒主意。胡屠戶對於自己女兒與范進的交往,保持著不支持但也不明確反對的態度,范進相信,如果自己是個種田後生,怕也要被胡屠戶提著殺豬刀追殺幾回。

  一個讀書人,在眼下算是潛力股,他多半是抱著投資的心態,看待兩人的交往,如果自己真的中了功名,這門姻緣胡屠戶就樂見其成。反之,也隨時可以反悔。再說提刀追殺讀書人,胡屠戶也沒這膽子。感謝大明對讀書人的優待,感謝自己生活在附郭縣,感謝兩廣總督和他偉大的標營就駐節廣州。

  刨除胡屠戶的算盤,胡大姐對於范進的情感,倒是沒那麽多算計,單純就是小兒女的愛慕相思。為了這份相思,她付出的代價頗為可觀,除去來范家幫著乾農活,還把自己嘴裡省下來的肉,偷偷帶來范家,給這母子兩個打牙祭。甚至拿出私房錢,供范進讀書進取,在儒林外史中,這個女人能陪著五十四歲的窮童生范進過毫無希望的困苦生活,多半也是靠著這種愛在支撐。

  范母對於這個準兒媳,其實並不算滿意,至少在眼下而言,她的內心並不願意胡大姐兒成為自己的兒媳。畢竟范進現在還年輕,如果科舉得第,怎麽也不會娶這麽個屠戶之女。

  但是從私心上,又舍不得這麽個得力幫手與她帶來的實惠,慌忙地接過大腸,小聲問道:“大姐兒你怎麽來這麽早,你阿爹已經上集了?你的腿怎麽樣,聽說前段時間害了病,可好了些?能吃肉?”

  “大嬸,沒關系的,我的腿冬天時候生瘡,等到天氣熱就會好的,不妨事。我一會先跟您下田,等回來就洗大腸,給您和進哥兒煮了補身。今年年成不好,先是起大風,後又是雨,朝廷又不會減免賦稅,真是要人性命。”

  范進這時也笑著走出來,朝胡大姐兒道:“胡老爹想必是上集了,不知幾時回來,若是他知道我吃了他的腸子,一準要罵人。”

  “進哥兒……你別和我爹一般見識,他吃醉了酒,除了縣太爺和三班六房各位老爹,連皇帝首輔也一樣敢罵,不要理他。再說,你上次說的那個什麽炒肉片,他按著你說那法子做,下酒極是得味,也不好總罵你的。這掛大腸,是他讓我吃的,我愛送誰送誰,他管不到。進哥兒你快看看,這是不是你要的那個……小錄?”

  胡大姐兒一與范進說話,臉就莫名地紅了,低下頭去不敢看他,隻把布包遠遠地遞過去。等到范進接過布包,取出裡面的書籍,她又滿是忐忑地,偷眼瞄著范進,生怕自己買錯了東西,進哥兒不高興。

  這幾本小錄,是她借著與父親一起進城趕集的當口,跑了兩家書局才買到。大明朝到了嘉萬年間,民間刊印業已經很發達,書籍也很流行。但是要知道,這不是買什麽雜書話本,對於一個不識大字的女子來說,買這種科舉專用指導書籍,是何等艱難之事。

  眼下的書籍並不便宜,這種時文,又尤其昂貴,單是這幾本薄薄的小冊子,就用去了胡大姐兒全部的私房。如果買錯了……那兩家書局到底退不退錢啊?

  看著范進迅速地翻閱起了書籍,胡大姐兒的心,也隨之提到了嗓子眼,見范進的眉頭微微皺起,她的臉色就漸漸發白,難道自己真的買錯了?自己真的那麽沒用?不該啊,明明掌櫃指天發誓,這就是小錄啊……

  “進哥兒……我是不是……買錯了?”

  “不……”范進揮手打斷了胡氏的話, 繼續翻閱,胡氏不知什麽情形,一時僵在那裡。范母終究看不過去,咳嗽一聲,道:“大姐兒,你別理他,我看他是看書看的著了魔,你別理他,我們下田去,留他自己在這發瘋。”

  “小錄……果然是小錄,你沒買錯什麽。”范進這時才開口說話,隨即又道:“我隻是覺得,這些文章寫的很不錯,人說我嶺南是化外之地文教不昌,但從這小錄上看,卻非如此。這一科中試學子才情過人,一想到未來可能與這些人通常角逐,奪舉人,將來再去奪進士,實不敢言必勝。腦子全在科舉上,一時竟忘了招呼大姐兒,實在是對不住。”

  范母哼了一聲,“男子漢大丈夫,不要說些沒骨髓的話。廣州一府,不知出了多少進士舉人,人稱海外衣冠盛世,文章自然不會差。可是你也是不比別人差些什麽,隻要肯用功,又憑什麽考不中,若是考不中,又怎麽對的起合村鄉親和大姐兒的心意?”

  胡大姐兒也道:“大嬸說的對,進哥兒,你是咱們村子裡,最會讀書的一個。我相信,你一定能考出個樣子來,給咱們村子揚名,不讓外人再欺負我們。我今天來除了送書送肉,還有件事要說。昨天阿爹吃多了酒,說漏了嘴,大范莊那邊,聽說又在想壞主意欺負我們小范莊。阿爹說,這是你們范姓內事,外人不該插手,可是我覺得,還是該告訴進哥兒一聲。你去社學,可千萬仔細些,別吃了大范莊的虧。如果他們欺負你,就告訴我,我去給你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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