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的任命,是在恩榮宴結束之後就送來的。范進參加過宴會,又去國子監易服,行釋菜禮,再把自己的名字刻在國子監石碑上,完成全部工作回到家裡時,便接到了吏部的文書。
賞了差人銀子,拿出文書看了看,范進笑道:“張江陵倒是知我心思,居然真給我安排去了刑部。本來還以為這事要拜托馮大伴或是李夫人,沒想到自己就能辦了。”
鄭婉頭上戴著宮花跑過來問道:“范大哥,你去了刑部?”
“是啊,刑部啊,掌管天下刑名,有權過問京師治安。雖然五城兵馬司不歸刑部管,可是刑部也有自己的捕快,在京師也算是一號地裡鬼。我現在做了城隍爺,可以派這些地裡鬼查一查你姐姐的下落,順帶幫你哥把砍他的人找出來。”
范進本以為這樣說,小丫頭一定會高興,哪知鄭婉聽了這話,眼圈卻微微一紅,拉著范進的胳膊道:“不行!我不許大哥去做這個。”
“為什麽?你難道不想找回姐姐了?不想給你哥報仇了?他被人砍那麽慘,差點性命難保,就這麽算了?這不像你這小猴子的風格啊。”
“我當然想找回姐姐,也想給大哥報仇,可是我不想看到我另一個兄長也出事啊。我知道大老爺你厲害,可是當初那位慶雲侯家的人,是堂堂錦衣衛指揮使,也是大官啊。答應查我姐姐下落,接著就被人殺掉了。我大哥這次也是找到了姐姐下落,就被人砍成重傷,我不想看到范大哥也因為我家的事被人砍,我寧可一輩子找不到姐姐,也不願意看大哥受傷。人我寧可不找了,也不要大哥再冒險。不許你去,就是不許!”
她撒嬌似地抱著范進的胳膊,整個人都快貼了上去,於她這個年齡的丫頭來說,這舉動已經有些逾越。好在院裡沒有外人,湯顯祖與周進都已經各回各處,倒是不怕走漏了什麽。
鄭國泰元氣未複,說話說不了太多,但是昨天也簡單交代了幾句。他之所以被砍傷,就是因為那個名為小三子的小孩子,向他通報消息,說是看到了鄭家大姐。
這孩子與鄭家大姐見過,看人看的準,本來是想說與范進的,但是鄭承憲自知與范進談不到多深的交情,這種事找他幫忙不合適,還是讓兒子自己去辦。鄭國泰偷偷去那裡觀察了一下,發現鄭大姐所在,竟是外城一處私昌的轉房子,她在那裡做什麽營生不問可知。
心痛之余,既想要去救人,也知自己的力量根本辦不到。好在近日做生意手上很是積攢了幾文私房,到大興衙門打點了幾個公人前去營救。卻不知在哪個環節出了紕漏,人趕到地方時,那轉房子早已經人去樓空,就連負責看守把風的小三子,都沒了蹤影。
這種當轉房子的地方,都是些魚龍混雜之地,人員流動也快,人一走就不容易查到下落。衙差拿了錢來跑一趟可以,但是根據這個查下去就沒興趣,見沒人就收了兵。鄭國泰找了小三子找不到,剛到燈市口做生意,就又挨了刀。現在想起來,自然可以推測出,是那些轉房子的看場潑皮所為,其背後勢力之強,手段之猖獗也不問可知。
作為小門小戶人家跟這樣的潑皮鬥,多半是鬥不起的。鄭婉雖然要強,卻不是不知好歹,此時更不想讓范進去為了自己家冒險。她這番表態讓范進心裡很是受用,在她頭上輕輕摸索著道:
“小猴子啊,你要知道,你大哥不是那什麽慶雲侯家的廢物,不會那麽廢物被人乾掉的。還有啊,我這次不光是要救出你姐姐,也是要把那些壞人一網打盡,為京師除一大害。我既然到刑部觀政,就總得觀出點模樣來才對,否則不是白去了一遭。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我保證讓你一家團圓,報仇雪恨!”
六部觀政進士,等於官員預備狀態,自身有品級無差遣,按月有俸祿可拿,但是沒什麽灰色收入。大家到了部堂裡,基本都是一臉懵的狀態,不知道從哪裡入手,也不知道該幹什麽。
衙門不是後世公司,不會有個前輩來帶你怎麽做事,一切都是靠自己。畢竟能中進士的人,自身資質不至於太差,只要肯用心,沒人帶也能在極快時間內上手。畢竟觀政重在一個觀字,沒人教,自己也該有主觀能動性去看去學,再想辦法去問。
比起一般觀政進士,范進倒是有個先天有利條件,他的恩師侯守用在刑部辦公,監督這幫人工作,花正芳對其看法也很不錯。有這兩人的面子,范進的觀政之路,就不知比其他人順遂多少倍。
六科給事中屬於各部的頭上懸的利劍,即便是嚴清自己,也不願意和這幫人鬧的太僵。范進既是侯守用弟子,由其帶領著去安排工作,嚴清也就不會阻攔。
侯守用在前范進在後,兩人邊走邊道:
“退思你看,刑部各省皆有一清吏司郎中,一個主事,職掌審核該省的刑名案件,凡該省徒以上刑案題谘到部,由該司憑其供勘審核證據是否確實、引用律例是否準確、所擬定罪名及量刑是否恰當,具稿呈堂,以定準駁。退思你在刑名上的手段,為師是知道的,正好這回看你大展身手,好好辦幾個案子,也讓這裡的人知道一下,我們廣東人的本事。”
范進搖搖頭,“恩師,弟子可能要讓您失望了。現在各省主事覆核的案件,弟子不打算插手。”
侯守用並未因他的態度而發怒,反倒是問道:“你這麽說,想必已經有了想要插手的目標,說來聽聽?”
“恩師過獎了,弟子也許只是單純怕麻煩也未可知。畢竟弟子如今只是觀政進士,來這裡是來學著怎麽辦公事,沒有監督考察之權。人家給恩師面子,敬我一些就是皆大歡喜,但是不給面子,弟子也沒有辦法。所以最好的辦法,不就是裝聾作啞,與大家混個臉熟,等到考績的時候有恩師照拂,不難得個上上之考。若是弟子胡亂插手別人的事,反倒會招人不滿。再說,刑部總管天下刑名,哪一樁案子都沒有容易的,一個管不好,可能還會惹火燒身牽連恩師,弟子又怎麽敢亂來呢?”
侯守用搖頭道:“你這話說給別人聽,或許會信幾分,以恩師對你的了解,這絕不是你范退思的話。當日你連海盜的老巢都敢去,辦招安的事也敢做,還有什麽是你不敢辦的?刑部的差事確實重要,而且乾系重大,但越是如此,你便越有膽量來鬧一鬧,這才是你的風格。京師中人對你了解不多,只知道你讀書上的本事,對你鬧事情的手段,只怕現在還不了解。等他們真弄明白時,多半會後悔把你放到刑部這種天生容易找茬的地方。”
他說到這裡眉宇間隱然還有幾分笑意,范進心知,恩師這種態度,就是不反對自己搞事,反倒是支持。這其實也很正常,給事中的利益跟刑部是不同的。刑部追求的是快點結案,不出紕漏,畢竟每天他們面對的是無數案卷,而且是從地方上匯總上來的,他們自己掌握的消息並不多。那些案卷能遞到刑部,一般而言就不會有特別大的紕漏,只有及個別案子有明顯瑕疵,剩下你怎麽看也看不出毛病來。
雖然明朝制度上對死刑覆核嚴格,又有三法司這種互相製衡機制,實際能否發揮作用很難說。畢竟真正詳實的證據都在下面,到了這一層看到的都是口供和決定性意見,基本不會推翻已有結論。刑部只要照著地方意見批複同意,一般沒什麽過錯。
可是作為給事中,如果不發現點什麽,那這工作做的就沒業績,這也是監督官和被監督官先天的矛盾之處。嚴清是清流老前輩,雖然自己不是科道,但是在科道裡地位輩分高,自身科名也靠前,侯、花兩人跟他這也得講點江湖上敬老尊老的規矩,不能放肆。
反倒是范進,他這種新科進士屬於初生牛犢,與普通進士比,背後又多了不少光環。比如皇帝的特別關注,再比如和張家那若有若無的關系,所以他膽子肯定比一般人大,也更敢鬧事。范進固然是想借著這次在刑部的機會鬧點什麽,侯守用又何嘗不是想通過這個弟子,也折騰一回?畢竟給事中想要出頭,就在於發現大問題或製造大問題,一舉放倒些名臣老將,自己才能脫穎而出。
花正芳的態度與侯守用差不多,他們在這裡久了,於刑部的私弊不是看不到,包括一些案子的結論也認為有問題。但認為是一回事,能不能推翻是另一回事,畢竟刑部這種案子審結,是個技術性工作。外人隨便指責,搞不好會弄個灰頭土臉。他們兩最多是不讓刑部人貪墨太過,至於說一些案件結論的推翻,即便是侯守用這種老牌方面官出身的官僚都力有未逮,何況花正芳。
范進是侯守用認可的能搞事,而且跟凌雲翼身邊受過這方面培訓,對案件有了解,於這個弟子出手,侯守用心裡很有些期待感,也願意提供幫助。范進道:“恩師,實不相瞞,弟子想查的是一樁積年舊案,案發據今已有數載,事情不好查,弟子自己也只能慢慢摸索著辦。能不能查的清,其實也沒把握,是以不打算牽累恩師與花老。”
“說的這是什麽話?不提你我師生之誼,隻說為國出力為民除害,這種事還有牽累一說?再說,你當刑部的案子那麽好查,沒有幾個熟人,你怕是什麽也查不出來。這些司官與胥吏,比起尚書部堂還難對付,不是你想得那麽容易。說與恩師聽聽,是什麽案子?”
范進道:“弟子想查的,就是慶雲侯之後,錦衣衛指揮使周世臣被殺一案。此案發作於陛下初登基時,據今數年,卷宗應該還在刑部,弟子想調閱一觀。”
侯守用愣了一下,眉頭微微一鎖:“這個案子?退思,為師進刑部時,正好覆核舊案,也曾聽人說起這個案子。當時要調卷,就被其他人攔住了。事涉皇親,更涉幾位大佬,不好再查。後來為師也了解過,那案子確實有些古怪,可是年深日久,事情頭緒複雜,我們怕是不容易從卷宗裡看到什麽。”
他頓了頓,又壓低聲音道:“當日那一案主審,乃是如今的江寧刑部尚書翁儒參,三位同審司官,潘志伊已經調到九江做知府,王三錫、徐一忠二公還在部裡任職,當日就是他們勸我不要再翻這案了。為師到京時,正趕上那案裡凶手要秋決,為師親自去看過,這三個殺人凶手在天牢關押數年,人其實已經沒了幾分生氣,不用人殺,也活不了多久。直到死前,這三個人反覆念叨的一句話還是冤枉。”
話雖然輕描淡寫, 但是當時情景范進可以猜的到。三個衣衫襤褸,滿面菜色的待決犯人在那裡反覆念叨冤枉,那種可憐淒慘的情形,稍有良知亦不忍睹。侯守用做了多年方面,這方面的眼界自然是有的,肯定能看的出,幾個人多半是冤枉的,其實不但是他,就是刑部裡的老手,也都能看的出來,這一案裡有蹊蹺。
事涉皇親,又有明顯冤枉,卻不追查下去,這就更讓人覺得可疑。侯守用搖頭道:“難就難在這裡。世廟在日下旨,奪去外戚世襲勳職,都改為錦衣武職代替。周世臣這個錦衣指揮,實際就是襲爵的。這麽一個人被殺,事態非同小可,周家勢力雖不及當初,族中還是有不少人的。有族老出來追究,催逼比限很緊,破不了案他們甚至要鬧到金殿上去。你也是在下面出來的,自然知道這種比限對衙門的壓力多大,能結案就要結案,誰這個時候說他們的結案有問題,他們就可能把責任丟過去,誰又能找到殺人凶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個道理你也明白,大家裝裝糊塗就好了。再說,這一事的主審翁儒參是嘉靖十七年進士,那可是名副其實的老前輩,張江陵見他都要禮讓幾分。這樣的人定的案子,你要給他翻過來?他還不跟你拚命才怪。最重要的一點是,人已經死了。衙門規矩,救生不救死,幾個疑犯已經人頭落地,追究此事,又有什麽意義?聽為師一句勸,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