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小范莊那種安靜祥和的小村落不同,廣州的上午是繁忙而喧囂的,城門口,攜豬帶雞進城販賣的商販,遠遠的排成一條長龍,等待著守門軍檢查收稅。出城的大車、挑夫與進城的人彼此形成對峙,擁擠不動,任是守門軍大聲叫嚷,也很難調度開。
“讓開讓開,讀書人要進城!”
胡屠戶猛可的憋足力氣大喊一聲,一聲大吼可比桓侯之於當陽,刹那間人群波分浪裂,出入人群自動讓開一條路,就連守門軍都免了對胡屠戶的收稅。
走進城裡,范進四下裡看著,即使這座城市不能與後世的現代化城市相比,但是他看慣了小范莊,再看到廣州城,心內感懷自是不同。
一定要進城!一定要搬進城裡來,離開小范莊那種村子。他心裡暗暗下著決心。胡屠戶隻當他沒見過市面,被大城市震懾住,嘿嘿笑道:“沒來過吧?你們這沒事就在村裡待著,能見過什麽。以後跟著老伯我多乾些活計,我便帶你多進幾次城,如果趕上夷人進城,你還能看見那泰西和尚呢。”
時下兩廣並不是什麽太平世界,土客土地爭端常引發萬人級別械鬥,大羅山內的山民嘯聚為匪,殺官劫印。海面上的強盜如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不久之前還爆發過大規模的倭亂。官府面對險山惡水間的悍匪莠民,也束手無策,最後隻能把地方統治交給鄉賢自己解決。
廣州算是這紛亂之地中,少有的淨土。憑借巡撫標營以及水巡的威懾,廣州及周邊府縣還能保持相對穩定的秩序,遠方的刀兵,影響不到廣州的繁華。
大街上各色門店一字排開,紹興南酒、萬載細布、寧杭綢緞、宣紙徽墨再到扶桑表物倭扇……吸引著往來行人的目光。而最讓范進注意的,則是往來穿梭人群裡,那一頂頂四方平定巾,以及一件件直裰長衫。
人群裡書生的數量很多,或巾或冠,身旁大多跟有伴當或是家長。有很多人與范進一樣,都是剛進城的,正滿臉新鮮的左顧右盼,隨即又被身邊的人扯著向前走。
胡屠戶道:“這都是來考縣試的童子,至於那些秀才老爺,是準備給他們做廩保的。按說得要廩生才能做童子保人,可是現在啊,便是附生老爺們也有這個資格。范進,你幾時報名,大伯為你找個保人去,隻要花幾百錢在我這買塊好肉孝敬即可,其他使費皆可免掉。”
“多謝大伯關心,等到小侄報名時,自然少不了老伯幫忙。”
“你自己記下就好。看看,都隻怪你走的慢,耽誤這許多時間,張老爺家要是買不到肉,可不是耍的。你且自去衙門,我要去看著鋪子了。”
胡屠戶雖然一路上誇耀著自己在衙門裡有人,可以罩著范進,但是真的進了城,就先奔著鋪子上去做生意。胡大姐兒急的沒辦法,隻好自己要陪著范進去衙門,卻被范進拒絕了。
他壓根就沒指望過胡屠戶能給自己多少幫助,隻問了方向,便自向南海縣衙方向去。縣衙門靠近學宮,八字牆配上朝南向的大門,倒是很容易找。
今天不是放告日,縣衙門外面卻並未因此而清淨。大批著直裰背書箱的書生,在衙門外排著隊,等著進去。幾名皂衣翎帽的公人,手持水火棍維持治安,但是排隊的都是書生,他們的棍子也多半是做裝飾,不敢真的打人。
臨近縣試,大批要趕考的學子,要來這裡辦擔保,驗身份,這麽熱鬧倒也不足怪。按大明考場規製,要考秀才,必須五名人互相作保,
另找一名廩生為保人,保證其身份屬實,不含冒名頂替喪期趕考等事,一旦考生在考場內作弊,保人也要承擔連帶責任。 因為責任重大,作保實際也是門生意,被請來作保的,不但可以得到一些錢,還要買份豬肉孝敬,象征著祭丁時的祭肉。胡屠戶每到這個時候,都會很賺上一些錢,這點收入比起負責登記的禮房書辦來說,卻又差得遠。
范進由於是縣令特別召見,並不是要辦手續,因此沒有排隊,徑直走向門首,一名差役將水火棍朝地上一頓,呵斥道:“站開些,沒看到大家都在排隊麽,你怎麽敢就這麽走進來!”
一乾排隊文士,也把目光瞟過來,雖然不言語,但是憤怒的情緒不言而喻。范進連忙行個禮,“學生南海小范莊范進,乃是縣尊有命,讓學生來此拜見,還望二位通傳一聲。”
“范進?”一名差人想了想,並沒進去通傳的意思,而是喝道:“大老爺今天許多公事,哪裡有時間見你一個娃娃。眼下縣考在即,內外格禁,哪有書生隨便見大老爺的道理,我看你分明是信口雌黃,想要做什麽手腳吧?快滾快滾,再要是羅唕,當心棍棒。”
范進一愣,差人可能的阻攔,也在他預料之中,但是態度如此強硬,甚至敢用棍棒相向,未免就有些反常。
雖然自己目前沒有功名,但是大明朝的讀書人即使沒也不是好惹的。即使是童生,在鄉間都被稱為童天王,現場這麽多書生,若是引起眾怒,區區公差哪裡接的下?再者,其話裡的意思,更有把縣尊和自己的見面說成通關節的嫌疑,這種惡意攻擊自己主官的話,絕不是隨便說說。情形似乎不大對勁?
他身上帶的錢,本就是預備著給差人打點,可是現在兩人的態度,他卻是不敢把錢遞上去,免得做實打關節的罪名。
他識趣的後退兩步,盤算著該怎麽才能進去,衙役卻並沒有因此就放過他的打算,提著棍棒走下來,邊走邊罵道:“已經說過讓你滾蛋,難道你聽不懂?非要賞你幾棒,你才曉得厲害。今日便好叫你知道,牙尖嘴利,是個什麽下場!”
水火棍在其手中劃個圈,正準備落下來,門裡忽然有人喊道:“不得無理!范進是大老爺點名要見的人,誰敢放肆!”
說話之人,是從衙門裡面走出來的,身上一身青衣小帽,是個仆人打扮,年紀也已經三十開外。兩個衙役見了他,卻是一臉恭敬,連連行著禮。“二爺,居然把您驚動了,這倒是不好意思。來個小子,硬說是要見大老爺,我等見他多半是個歹人,正要趕他走。”
“你們倒是真錯了,范公子確實是大老爺讓他來的,誤了大老爺的事,大家都不好看。范公子,我迎接來遲,公子別見怪。”
范進見到有人來接,總算出了口氣,進一步坐實自己的認知,這座衙門裡,肯定存在著明爭暗鬥。即使身為縣尊, 實際也不能徹底掌握這座衙門,下面照樣有人掣肘壞事,縣尊自己對此也非一無所知,派了個門子坐鎮,正好做了自己的救星。
大明制度,官員做官必遠離家鄉,外省人做官人地兩生,吏員差役卻是世代沿襲的坐地戶,因此親民官與吏役的鬥爭,很難說上誰真正強勢。地方官要想做成事,很多時候必須依賴門子長隨,因為這些都是自己從老家帶來的,算是心腹,遠比差人更值得信任。
這名為侯義的門子,與侯守用算是同族,為人很是精明,話也不多,在前面帶路時,並沒有多搭訕什麽。穿過儀門,甬道,戒石坊,二堂,三堂。直來到西花廳前,先自進去,時間不長,就出來對范進道:“大老爺讓范公子進去答話。”
花廳內的侯守用,身上穿著官服,手中捧著蓋碗,閉目養神格外悠閑,所謂公務繁忙雲雲,自可知是謊話。等到范進行過禮,他才睜開眼睛,仔細打量了好一陣范進,並沒有急著出題考校,而是拉起了家常。
等到問過幾句話,侯守用才看似無意地問道:
“范進,你讀書習字才幾個年頭,這一筆書法,卻是如何練出來的?本縣見的童生多了,便是三四十歲的人,也未見得有你這樣的一筆好字,難道這天下,真有天授之事?”
范進道:“回老父母的話,是否有天授,學生不敢多言,至於學生這筆字,無他,惟苦練二字而已。”
他心內暗道:所有事都能解釋,隻有這件事,自己沒法說清楚。畢竟這怪力論神的東西,我說了你也不信,何必自找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