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時間。
王嬿記得很清楚,先帝是在元始五年正月初四亥時一刻闔上了雙眸,永遠地離開了她的時間。
她心痛如絞地抱著先帝,從溫熱抱到僵冷方才起身。
她推開殿門,平靜如水地宣布:“天子駕崩——”
等這個結果等了幾天的百官們目露悲痛蜂擁而上,哀嚎痛哭聲緊隨而至。
王嬿獨自站在殿外,卻是一滴淚都沒落下。
她的淚早在正旦朝賀那天就哭盡了。
她的父親不願再做一個有實無名的掌權者,於是他在獻給先帝的柏椒酒中投毒。
那是慢性毒藥,直到夜裡方才發作。
先帝痛得汗如雨下,四肢蜷縮在一起,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王嬿嚇壞了,她立時披衣起身叫宮人傳喚太醫令。
沒有人應。
她又喚了一聲,還是沒有人應,整座宮殿仿佛空了般。
王嬿心急火燎下就要翻身下榻,先帝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扯住她的衣角,“……沒……沒用……”
是時,窗外風雪大作,先帝痛苦掙扎的臉映在明亮的燭光下分外刺眼。
王嬿猛地意識到了什麽,渾身的血液都仿佛凍住了,幾乎是從牙關間擠出來一個“不”字。
不會的!
不會的!!!
她知道她的父親醉心權勢,可他已經掌握了這天下至高的權柄,先帝並不擋他的路,他沒有一定要置先帝於死地的理由。
何況——
何況,先帝還是他的女婿——
她的心像被一根絲線緊緊勒住,幾乎快要喘不過來氣了。
她不顧先帝的勸阻,赤腳就下了地。
萬籟俱寂的夜裡,她的心跳的又急又快。
她雙手緊緊攥成拳頭,方才稍稍止住那可怕的發顫。
她疾步跑出殿去,空無一人。
她的臉霎時間變得慘白,卻還是不肯相信那已經呼之欲出的事實,而是執拗地赤腳繼續奔走在殿內。
她終於找到了滿殿宮人,她們被鎖在偏殿中。
殿門口看守的黃門們都是從未見過的生面孔。
事情到了這地步,她就是再想裝傻也沒法繼續下去了。
攝皇帝究竟不是皇帝,沒法堂而皇之地享受全天下的尊崇。
是她天真了,她的父親要是真看重血脈親情怎麽會殺了大哥和二哥?
王嬿心如死灰,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寢殿的。
第二日,丞相和太史令到了宮門外。
王嬿知道他們是來等先帝死訊的。
她的心已經被涼透了,卻還是不肯就此認輸。
沒有人來救先帝,她就自己翻閱醫書。
只是,這一切努力終究都是徒勞的。
先帝苦捱到初四夜裡,到底還是去了。
她抱著先帝,明明痛徹心扉,卻一滴淚也掉不下來了。
她冷靜地可怕。
她對自己說,她是先帝的皇后。
先帝死了,她就代表著先帝,她不能給先帝丟人,她要昂首挺胸地走出去。
她做到了。
她既沒有哭,也沒有鬧,她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先帝的後事上。
父親以為她順從了,企圖把她再嫁。
她寧死不從,父親最終放棄。
她隻想守在這承明宮中了卻殘生。
可那過往吞噬著她活著的欲望,她真的要支撐不下去了。
又是一個孤寂的深夜,王嬿獨坐在寢殿內望著微微晃動的燈火,心下淒苦難言。
她深吸了口氣,緩緩地躺下闔上眼。
迷迷糊糊似是要睡著的光景,她忽地聽著一陣腳步聲。
那腳步聲很輕很輕,卻還是像沉悶的雷聲般滾過她的心頭。
王嬿再無睡意,有些煩躁地睜開眼看去,卻見是先帝站在窗前。
也不知怎地,這會她竟忘了先帝已經逝去的事實,還隻當是從前先帝活著的時候。
她忙坐起身下了榻去拉先帝,“陛下怎麽了?睡不著嗎?”
先帝不說話,只是衝她笑。
那笑容璀璨耀眼之極,幾如暗夜裡的星光般叫人沉醉。
王嬿本能地覺得有些不對,先帝受她父親壓製,內心苦悶非常。
即便是笑也是滿腹心事地笑,何曾有這樣從裡到外都洋溢著快樂地笑過?
但是——
這樣真好,真好。
她不止一次地想過,假設她和先帝只是一對市井間最平凡的夫妻,先帝會不會快樂的多?
可是,沒有如果。
就像她生來便是王莽的女兒,沒有可選擇的余地。
王嬿不知道先帝為什麽這麽開心,卻不想打破這美好的氣氛。
她靠在先帝肩頭,聲音溫柔。“餓嗎?要不要吃點東西?”
先帝搖頭。
她又問:“那困嗎?我們是接著睡覺?還是下會棋?”
先帝還是搖頭,攬著她似是有千言萬語要和她傾訴,只是話到嘴邊又不知道怎麽開口。
王嬿仰起頭來望著他,“怎麽了?”
先帝眉眼間依舊含著那令人傾倒的笑意,只是先帝笑著笑著忽地捂住胸口滿頭大汗地倒下去。
王嬿立時被嚇的魂不附體,恍惚間竟又似回到了元始五年正月初四那天。
她抱著先帝,淚如雨下,哭得泣不成聲。
先帝努力伸出手來為她拭淚,用盡最後的力氣從牙關中擠出一句話來。
“……好……好好……活下去……”
王嬿拚命搖頭, 哭到不能自已。
先帝無奈地歎氣,“你說你這樣,我怎麽能安心?”
王嬿這才發現自己的臂彎內已然是空蕩蕩,先帝不知何時已然站到了離她幾步遠的地方。
周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細紗,模模糊糊地叫人看不真切。
電光火石間,她猛地想起一個事實:先帝早已經去了!
可,此刻先帝明明就笑盈盈地站在那。
她是不是弄錯了?
是!
一定是!
王嬿下了榻,疾步朝先帝跑去。
先帝笑著擁住她,這實在的觸感和溫度讓王嬿松了口氣。
可這份安心沒能持續太久——
霍然間,一道刺眼的光束劃破黑暗照進來。
她被這光亮刺得本能地閉上眼睛,待感覺著那光亮弱下去再睜開眼時,先帝已經不見了。
她獨自一人站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掩面痛哭。
…………
黎明的曙光從地平線上升起時,王嬿擁被獨坐在榻上。
陸女官笑著走進來,挽起床帳:“您這次睡了整整四個時辰呢。”
“是嗎?”王嬿道。
朝陽靜靜落在白玉地磚上,熏香的味道充盈在鼻間。
王嬿不知怎地,酣睡了一場還困頓疲乏的很,沒有半點力氣起身。
她打了個哈欠重又倒下去,“我還想再睡會。”
陸女官忙放下帳幔,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
王嬿很快便睡著了,只有眼角靜靜地流下一行清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