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漸漸小了,夜色轉濃。
侍女們提起裙擺登高點亮廊中庭下的燈火,漸次亮起來的燈盞把宅子裡外照得通亮。
劉秀給郭聖通挽好了發髻後,晚膳還沒到,他便跪坐下來陪著她繼續說話。
“從前更始帝形勢好的時候,誰都願意頂那麽個名頭對他稱臣。
現如今,眼見著更始帝一天比一天昏庸不堪,赤眉軍氣勢洶洶的又快打到長安城了。
大家都是聰明人,把那面紗一摘偏安一方去當土皇帝。
現如今,河西被竇融佔著,張步割據青州,河北和河東都在我手裡。
這天下更始帝還剩下什麽?”
他話音淡淡,像是在同情四面楚歌的更始帝,但那冰涼的雙眸中一晃而過的分明是滔天的恨意。
郭聖通有時想,他那麽恨更始帝,恨到後來很有可能是恨自己。
恨自己的無能,恨自己的隱忍,恨自己的韜光養晦。
只有殺了更始帝,他才能稍微坦然一點地提起他的長兄。
他這會看著風淡雲輕,但下面有多少吞不下的血淚只有他自己知道。
郭聖通沒心思安慰他,她心下仍舊木木地,她的觀感似乎比往常遲鈍了許多。
她始終沉默著,不發一言。
劉秀也不以為意,接著又說:“鄧禹近來也是極給我長臉,去年冬天,我遣他去攻箕關,進而包圍安邑。
安邑城固,數月不下。
更始帝遣了樊參領數萬兵力渡河到大陽,以來援救安邑。
鄧禹迎戰,將其大敗,斬樊參於馬下。
更始又將王匡、成丹、劉合軍十余萬,卷土重來。
敵眾我寡,鄧禹初戰落敗。
軍師韓歆及諸將見士氣受挫,害怕屢戰屢敗,紛紛勸鄧禹領軍趁夜撤退。
鄧禹不肯,以為敵軍雖眾但統帥太多,無法做到令行禁止。
於是,翌日再戰時,鄧禹趁王匡所部休整時,重新部署軍陣。
第三日,敵軍傾巢而出。
鄧禹嚴令不許三軍妄動,等敵軍至營前後,猛然擊鼓,全軍出擊。
敵軍慌亂之下,各將各有命令,由此大亂,遂大破敵軍。
王匡等人棄軍而逃,鄧禹領突騎追趕,俘殺劉均及河東太守楊寶﹑持節中郎將弭強。
收繳節六,印綬五百,兵器不可勝數,河東由此為歸於我之手中……”
郭聖通心不在焉地聽著,他說的這些她前幾天便知道了,只是沒有他說的這麽詳細。
何況鄧禹英雄了得,她又不是今天才知道。
她默然聽著,忽地開口問道:“那個竇融和孝文皇后有關系嗎?”
孝文皇后竇猗房歷經三朝,一度把武帝壓得只能去上林苑遊獵,那是個和呂後只有半步之遙的權後。
只是,那半步到底沒有踏出。
女人再強,可天性上到底沒有那份為了權利舍棄一切的狠辣。
她雖也曾失寵於文帝,但文帝到底沒那般絕情,他寵愛慎夫人卻也敬重竇皇后。
於是,她的兒子和孫子都順順利利地做了皇帝。
怨氣沒了,自然就能做個好母親好祖母了。
如今說起竇皇后,世人想起的也多是她對子孫後輩的慈愛,至於那一句“此欲複為新垣平邪”便把儒家打得她在世時都不敢冒頭的威風倒漸漸為人忘卻了。
劉秀叫她這一問問楞了,“……有。”
他有些想笑,她的反應也委實太慢了吧,多久之前提的竇融,這會才好奇上。
關注的點也和常人有些不一樣。
但她肯說話就是好事,不是嗎?
“這個竇融,是竇廣國的七世孫。
他雙親去得早,很小時便挑起了一族重擔。
居攝年間,他被建興帝任命為為強弩將軍司馬,後又以軍功封建武男。
王匡東征時,他也在數。
建興帝死後,他投靠了趙萌,被任為钜鹿太守。
這樣在亂世中都混得如魚得水的人物聰明的不能再聰明,眼見更始帝成不了什麽氣候,而河西之地富饒,他手下又有數萬精騎。
於是,便從趙萌那求了張掖屬國都尉。
到任後,便來了個陽奉陰違,做起了土皇帝。
趙萌如今想處置他也難,他只要斷了河津通道。便足可自保。
不過這人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短短一年多時間,聽說已把河西之地治理的民庶殷富、兵強馬壯。”
這話中的欣賞太明顯了,郭聖通想如果竇融將來肯投靠劉秀,他必會倒履相迎。
單論惜才上面,劉秀倒真有個明君樣子。
只是明君都都容不下自己的皇后,是嗎?
景帝廢薄後,武帝廢陳後,至於昭帝因著上官皇后是霍光孫女至死都對她厭惡至極。
這般想來,漢室元後竟沒有一個能和皇帝舉案齊眉相伴至老的。
這是個什麽怪圈?
她的心深陷泥潭,實在是沒有力氣掙扎出來。
他眼見著她越來越低沉,竟不知如何是好。
小妹像她這般大時,即便有悶悶不樂的時候,也會很快被一枝珠釵一條漂亮襦裙哄笑了。
年輕女孩子,心裡哪積得住難過呢?
他越和她相處,越覺得她心裡藏著驚濤駭浪。
她不願與他道,他也不逼迫她,但時日久了到底又無奈又窩火。
究竟要怎麽樣才能走進她心裡?
她心裡有人嗎?
可瞧著又實在不像。
還是說十五年的年歲相差,會有如此大的鴻溝?
他深吸了口氣,把那無能為力的疲憊感咽下,繼續笑著和她說話。
“既說了竇融,便順道也說說這張步吧。
新室將亡時,他聚數千人攻下近傍縣城,自封五威將軍
後歸梁王劉永,被拜為輔漢大將軍、忠節侯,督青、徐二州。
這人雖是草莽出身,但帶兵打仗著實還行。
他這些年一路打下了太山、東萊、城陽、膠東、北海、濟南、劉諸郡,倒也是個可用之人。”
八竿子都打不這的人,他就在計較能不能用。
郭聖通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他忙道:“怎麽了?”
她還是懶得說話,抿著唇半響才道:“餓了。”
晚膳布置好已經有半炷香的時間了,不過見裡間說得熱鬧,又想著夫人這一陣子始終悶悶不樂,便都沒敢進來催。
當下聽了她這句話,常夏忙在外間道晚膳好了。
郭聖通嘴上說餓了,但坐到了食案前卻又看什麽都沒食欲。
她喝了半碗夜交滕烏雞湯,又用了兩口菜吃了小半碗飯便撂了筷子。
劉秀見她這樣,飯後又和她商量:“我知道你懂醫,但還是看看吧,看了我們丟好安心不是?”
她看他。
他豐神俊朗的眉目在燈下熠熠生輝,她忽地想伸手去蓋住他的臉。
都是這張臉啊。
前世的她一見傾心,從此萬劫不複。
而今生,似乎也沒好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