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鳳六年的春來得很快。
刀子般凜冽的寒風漸漸柔和起來的時候,春便到了眼跟前。
階前廊下不知道什麽時候冒出了些嫩綠小草,和牆根下還沒融化的積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又過了八九天,階前樹梢都漫出了數不清的新綠來,在黃燦燦的陽光下閃閃發亮。
積雪早就化盡了,隨風飄來雲雀婉轉的歌喉。
幾乎是一夜之間,在寒冬中落光了葉子的桃樹便悄然綻開了粉嫩的花苞。
春是真來了。
暖融融的陽光照在身上,郭聖通心下沒來由就明媚的很。
待見著母親房裡精心伺候著的魏紫、黑花魁、姚黃、西施全都開了,心情便更明媚了。
她腳步輕快地走進母親臥房房中,卻見母親微微蹙著眉頭,似是在煩惱什麽。
見她進來,母親揚起臉來笑了笑,問她昨晚睡的好不好?
郭聖通這一年多來總夢著那座宮殿,那裡的人都固執地喚她太后。
那個神秘男子卻一直沒有出現,是以她雖然深陷這個古怪的夢境,卻沒有什麽疲累的感覺。
她告訴母親睡的不錯,又望著母親問她在煩惱什麽。
母親便把給況兒請不到講席的事告訴了她。
去歲正月時母親使人去給況兒請講席沒請到,母親便咬牙堅持了一年,但郭況用起心來後實在是聰明的緊,母親實在是教不了他了。
是以這年正月時便又遣了人去為況兒請講席,誰知道還是請不到。
母親去請的宿儒名家中並不是沒有那鰥寡孤獨無牽無掛的,給出的束脩也很是豐厚,所要教授的況兒雖有些頑皮,卻是天資過人。
母親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麽沒有一個人肯來教況兒。
文講席教教郭聖通還行,若是教郭況也應付不了。
郭聖通一時也想不出什麽好辦法來,正好郭況此時也來了。
他聽說了母親和姊姊的煩惱,當即便沒當回事地笑道:“請不到就請不到唄,我先前就想跟您說,我想去太學念書。”
太學始設於前朝孝武帝時,至建興帝臨朝時,於長安城南興建辟雍、明堂,又為學者築舍萬區。
博士弟子達一萬余人,太學規模空前宏大。
太學中授課博士均為學問淵博的名儒,不僅使博士間相互論難蔚然成風,還使得學生們受其影響亦養成了良好的學習氛圍。
因此許多本就享有盛名的高才學生願入太學之中,使得太學成為儒生心之向往所在,
太學還是天子谘詢國事之所,博士、學生都可發表意見,由此更是養成了學生關心時事政局真正能為天下思考的習慣。
按照規定,六百石俸秩以上官員,皆可遣子受業。
郡國所舉高材明經者,亦可入學。
郡國學明經五十以上、七十以下的耆儒,經地方選送可入太學。
年齡上也沒有限制,從十多歲到六十余歲,皆可入學。
如此看來,有名師大儒學習氛圍又好的太學於郭況倒真是一個極好的選擇。
只是想到郭況才八歲,兼之天下又不太平,母親如何放心他一個人去常安念書?
若是母親也陪著去,那郭聖通自然也得一塊跟著去。
家裡怎麽辦?
這都是要考慮周全的。
母親便說讓她考慮考慮再說。
沒過幾天,又傳來了匈奴數次進犯邊境的消息。
建興帝令大募天下丁男死罪囚犯、吏民奴,
名曰豬突豨勇,以為銳卒。 同時稅天下吏民資財,三十取一,以充軍費。
令公卿以下至吏民皆保養軍馬,以秩為差。
此令一下,天下苦不堪言,似郭家這種家財豐厚的還只是有些大出血的心疼,那一般小富之家卻是頻臨破產,更不要說那連活著都是問題的人家,這根本就是在逼他們走絕路。
似民變之事郭聖通已然聽得漠然了。
去歲時,青、徐一帶發生大災荒,琅邪人樊崇率百余人於莒縣民變。
他們以泰山為根據地,轉戰黃河南北。
因著他們戰時為與官軍相區別,每人皆以赤色塗眉,因而被稱為“赤眉軍”。
赤眉軍到得今年已然是聲勢不弱,又有樊崇鄉人逢安與東海人徐宣、謝祿、楊音等聚眾數萬人歸附樊崇。
郭聖通聽人說這些被逼得沒法活的民匪口頭相約:“殺人者死,傷人者償創”,是以百姓並不憎惡害怕他們,反倒是該庇佑天下人的朝廷重稅嚴刑罰。
郭聖通偶然便聽見漆裡舍中的侍女們滿是慶幸地說,幸好是府中的家生子,若不然連吃口飽飯都是難事。
那輕快的笑聲叫郭聖通心中很是不好受,世道得差到什麽樣子,才叫人覺得不如當生死掌握在人的奴仆。
說起來這匈奴犯邊都怨建興帝。
去歲時, 匈奴烏累單於死,其弟左賢王輿立為呼都而屍道皋若鞮單於。
輿立遣使奉獻。
建興帝迎就王昭君侄子和親侯王歙送匈奴使至邊塞,並誘逼王昭君女婿匈奴右骨都侯須卜當至長安,立為須卜單於。
輿立聞訊大怒,遂派兵大肆劫掠。
如此真是百害而無一利,須卜當雖是王昭君女婿,同中原親近。
但至長安後縱便被立為單於,得不到匈奴部族的實權,也就是個普通匈奴人,還因此激怒了輿立,使得邊疆飽受戰火荼毒。
郭聖通每每想起從前建興帝那些英名賢良的往事,都覺得有種深深的諷刺感。
建興帝還未稱帝時,雖身居高位,卻從不以自己為尊,禮賢下士、克己不倦,常把自己的俸祿分給門客和平民,甚至賣掉馬車接濟窮人,在民間深受愛戴。
那時的建興帝,被朝野視為能挽頹勢的當代周公。
而現在的建興帝自言“當如黃帝仙升天”,如此荒唐的話連小孩子都不信吧,哪還有一絲從前賢明的樣子?
郭聖通越來越相信天下即將大亂,建興帝的帝位必將不保。
在這樣的情勢下自然是待在真定國哪都不去的為好,可看得出來況兒真是對集齊了天下名儒的太學向往的很。
不過才兩年的時光,他便不再是從前那個貪玩成性的況兒了。
郭聖通想,父親若是泉下有知,必該為況兒驕傲,也必定支持況兒去長安。
是以,在母親問及她意見的時候,她堅定地告訴母親讓況兒去太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