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一下起來,便有些沒完沒了。
好在薄霧似的綿綿細雨,也並不惱人,隻給綠葉紅花更添了些鮮亮。
這日小雨下了大半天,到黃昏時方才止住。
剛出生的小孩子只有吃和睡兩件事,郭聖通哄睡了劉鸞便憑窗等著劉秀回來。
雨雖停了,但黑雲仍堆滿了天空。
風聲嗚咽中,梧桐樹攏緊了枝葉打盹。
宮人們登了梯依次點亮廊下的宮燈,陰鬱的氣氛中終於透進了一點輕快溫馨。
太陽老早就沒了蹤影,月亮便起的有些早。
天色晦暗,星光疏淡,月也無精打采的,從雲層縫隙間漏下的光又清又寒,倒像是冬月。
雨終於下來後,叫風一刮斜飛進來,蜘蛛絲一樣往人臉上撲。
郭聖通便關了窗,坐回書案邊。
見方的麻紙鋪平開來後被紫檀嵌玉鎮紙壓住,她想了想還是從孔雀藍釉描金夔龍紋筆筒裡抽了枝黑漆描金管黃流玉瓚紫毫筆來。
青素見她要寫字,忙往蘆雁紋圓盒歙硯裡倒了點清水,而後執了塊松煙墨輕磨起來。
她磨墨墨的很講究,不僅輕而慢,還始終保持著身姿端正以使墨在硯上平穩規律地打著旋。
從前是由常夏伺候皇后寫字,她出宮嫁人時特地抽出了時間教的青素。
一晃快十年過去了,但青素只要墨起墨仍覺得常夏溫柔的低語聲就響在耳旁。
她說:“磨墨和繡花一樣,都是細活,萬萬急不得。
太急了,墨就粗了還起沫。
但也不能太輕太慢,那墨就該浮了。
加水的話,剛開始你沒經驗把握不好度,就盡量少點。
跟做菜一樣,淡了還能加鹽,可鹹了就白忙活了……”
想起常夏,青素嘴角微彎。
她想,她的命還是挺不錯的。
雖然前頭受了些罪,但現在卻真算得上苦盡甘來。
皇后待她好,常夏和羽年也為難過她,反倒是真心待她。
出去嫁人生子後,逢著年節知道她沒有親人掛懷,總要托人帶吃食衣物進來。
墨磨好了。
她深吸了口氣,小心仔細地把墨收回匣裡,退到了一邊去。
郭聖通蘸了墨,懸腕半晌在墨汁聚到一塊快要掉下來的時候終於下了了筆。
她寫的很快,幾乎沒有停頓的時間。
須臾間,便洋洋灑灑地寫滿了一張紙。
她擱下筆來,轉了轉手腕,不待墨乾便揉成了一團:“燒了吧。”
皇后這段時間總這樣寫了燒,燒了又寫的。
青素早就見怪不怪了,也並不好奇寫的是什麽,聽了吩咐便取了火折來當著皇后的面燒了。
做完這一切,劉秀還沒回來,劉鸞也沒有醒。
郭聖通閑來無聊,又不想讀書,便在軟榻上歇了,閉眼想些事。
她寫的不是旁的,都是這些時日對各地時況的感想。
前世的她說廢後不關外戚的事,說她目光狹隘。
那她便跳出去,放眼天下。
天下以什麽最重?
郭聖通以為並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
掃六合的秦始皇算得上氣吞山河了吧,卻還是叫霸王燒了阿房宮,終究沒如他的意把江山傳到未來的秦萬世手裡。
前漢起於高祖,連出了三代英主,卻還是亡在了王莽手裡。
天子其實不能統禦一切,他的權力都來自於天下萬民的臣服。
河清海晏時,萬民自然匍匐在地。
但一旦連活下去都是奢望了,會有無數人揭竿而起。
劉秀便是這樣坐的天下。
所以,這天下最重的是萬民。
郭聖通只要贏得了民心,就贏得了一切。
可怎麽贏?
這是她思考最多的問題。
她問過青素:“百姓最關心什麽?”
青素想也沒想地就答道:“民以食為天,只要能吃飽穿暖就行。”
她聽了愣怔了半天。
這願望也太簡單了吧。
隨後又忍不住苦笑。
並不是人人都像她這麽好運氣,能生在富貴人家,打小就不用為生計發愁。
她把被扯上來蓋住臉。
天下萬民有為商也有做工的手藝人,但佔大數的還是農人。
劉秀和她說過農人的耕作生活,這段時間她又查閱了些資料。
農,以耕田種稻為主。
既如此,便得有牛。
高祖開國時,牛馬難得,便連天子出行也湊不起四匹雪白的高頭大馬。
為了使牲畜繁衍,高祖下令:“盜馬者死,盜牛者死。”
到武帝即位時,許多地區“牛馬成群,農夫以馬耕載,而民莫不騎乘”。
有了牛馬,農耕活動就簡單了許多。
單純依靠人力,實在是勞累而寡功。
耕完了地就得播種,還得除草施肥,等著長成可真得耗盡心血。
劉疆三兄弟聽劉秀說完這個後,好長時間都是數著碗裡的米粒吃飯,再不敢有一點浪費。
郭聖通蹙了蹙眉,她記得劉秀還說過那些農具的名稱。
翻土的叫鏟,除草的叫鋤,收割的叫鐮。
耕地的叫什麽來著?
一時間還真想不起來了。
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能好好改進下農具提高下生產效率想比是極有幫助的。
可她長這麽大都沒親手養過花,最多培培土。
回頭得讓宮人們找套農具,她得在長秋宮前親自耕地試一試。
都說農人看天吃飯,若是逢著旱年,灌溉便是極為重要的了。
自戰國起,歷任掌權者都很是重視水利工程。
武帝時,自關東運漕糧從渭河到長安需半年的時間。
由水工徐伯開漕渠後,一下使運輸時間縮短了一半不說,還順帶著灌溉了沿途的萬頃土地。
又引汾水灌汾陰下,後因著黃河移徙,水渠失了作用,便又把河東渠田交由越人耕種。
臨晉以西至重泉一帶,土地貧瘠,又無多少樹木,存不住水,灌溉向來艱難。
武帝便發卒萬余人,引洛水至商顏山下。
因著土體單薄,極易崩塌。
施工時水工們巧用匠心,想出了由地面鑿井,使得井下相通而行水的法子。
後人稱此法為井渠法。
修渠過程中,發現了龍骨,因此定名為龍首渠。
其後,又在鄭國渠上開了支渠——六輔渠,以灌溉鄭國渠上遊南岸的高地。
鄭國渠南,修建了白渠。
朔方、西河、河西、酒泉皆引河及川谷灌溉土地。
汝南、九江引淮,東海引钜定,泰山下引汶水,皆穿渠為溉田,各萬余頃。
元帝時,南陽太守召信臣開通溝瀆,起水門堤閼凡數十處,以廣灌溉,歲歲增加,多至三萬頃。
民得其利,畜積有余。
為防紛爭,召信臣還於田畔立刻石來劃分區域。
前世對農業水利的發展是做了切切實實的貢獻,而如今因著之前戰亂的緣故有不少陂塘都被土蓋了。
鄧晨在汝南做太守時,便命許揚修複了成帝時廢棄的鴻隙陂,可灌三千頃良田。
只可惜,做實事的人太少了。
她這幾日整理出來了一份清單,皆是可以修複的陂塘。
劉秀見了,想必會立時許之。
光修複還不夠,還得繼續開鑿水渠。
她在心中打好腹稿,想著一會起來了寫信給彭寵和王梁,讓他們在治下修建水利工程。
官嘛,只要有人打頭陣,便管是真憐愛百姓還是想借此升遷,總會跟風的。
能讓百姓得著實惠就行。
她想到這裡,便決定還要給李通去封信。
她坦坦蕩蕩,光明磊落的,又不是為了結黨,他和伯姬當都想的明白。
穿渠灌溉,解決了用水問題,還有洪水去水問題。
而這主要體現在黃河決堤,那可才是叫人頭疼呢。
武帝時,黃河改道南流,十六郡被淹沒。
武安侯田蚡因自己的封地在河道以北,為免受水災,引水至南岸,使無數百姓家婆。
武帝知後,雷霆大怒。
後武安侯暴斃而亡。
想一勞永逸地解決黃河改道的問題,單憑郭聖通定是不可能的。
這還得看看朝中有沒有什麽專業人才能想出辦法來。
做官,有求財的,自然也有求名的。
但郭聖通想便是求財的也拒絕不了萬世流芳的誘惑。
被裡蒙久了,有些喘不過氣來。
她掀開被,深吸了口氣。
剛坐起身來,便聽見劉鸞哭了。
她無奈又好笑。
還真是心有靈犀啊。
常常她一睜眼,她也跟著醒了。
青素都說,“公主和皇后生活起居十分同步呢。”
劉鸞一見著她,立馬就不哭了,睜著濕漉漉黑亮的眼睛望著她笑。
郭聖通的心都被她看化了,忙接了她過來柔聲哄道:“衛*後的小衛國怎麽了?”
劉秀說女兒家嬌貴,閨名不能宣之於口,帶頭叫她的封號。
時日一久,就連郭聖通都被他帶了進去,隻叫劉鸞衛國。
劉康很是不解,拽著她的衣袖偷偷問她:“那還給妹妹取名字幹什麽?”
郭聖通差點叫他問了個啞口無言。
劉鸞不哭鬧的時候好哄的很,既不像她大哥隻專注玩一個玩具,也不像她二哥矯情的聽不得一點動靜。
郭聖通柔聲細語地哄著她,沒一會便又哄睡了她。
眼看時辰不早了,郭聖通剛想叫青素去打發人去前殿問問,劉秀便回來了。
他一進殿就問衛國,聽說睡了很是懊惱:“都怪那些臣子爭執起來沒完沒了。”
郭聖通聽慣了他的抱怨,也不以為意,上前替他寬衣:“餓了吧?這就傳晚膳。”
她今日這麽殷勤伺候,叫他狐疑起來。
但他並不想說破,讓她惱羞成怒了那就該他哄她了。
用過晚膳後,她還是沒說什麽,卻坐到了書案前寫寫畫畫。
他面上不動聲色,心底卻著實好奇的不行。
等著她終於擱了筆朝他走來時,他不等她說話便伸過手去:“擺什麽陣法呢?”
她不語,隻笑著遞給他。
他接過一行行讀起來。
他臉上漸漸嚴肅起來,等著終於讀完時忍不住拊掌。
她問他:“陛下以為可行嗎?”
“當然可行,廢棄在那可真是耗費了前人心血。
這段時間忙著應付躁動不安的匈奴,當真把民生忘在了腦後。
桐兒這奏章來的及時。”
她笑:“我這不算乾政吧?”
他也笑:“做件功在千秋的事,又不是爭權奪利,誰敢說你乾政?”
她又道:“我想在長秋宮前開片地種點什麽,體驗一下農人的辛苦,你覺得如何?”
他:“這段時間聽朕說農事說的?”
她並不否認。
他想了想,點頭笑道:“那可是苦的很,堅持不下來不要硬撐。”
她握緊了拳頭瞪他:“別這麽瞧不起人,行嗎?”
於是,隔日長秋宮中便多了全套簇新的農具和兩頭肌肉健壯的耕牛。
少府為此特地派了懂農事的黃門來。
畢竟,天子親耕也不過是象征性地在地裡走一圈。
地下人都隻當皇后是一時興趣,哪敢真叫她下地耕作?
黃門來了後,先給郭聖通一一講解這些農具都是什麽用途,而後又親身示范了一下,最後問她要在哪塊耕種?
不得不說,這是個令郭聖通為難的問題。
陽春四月,花事正盛,
哪都是一處風景,她實在是下不了手。
最後,閉著眼隨意指了塊地方。
於是,綠草被翻開,露出褐色土地來。
耕牛上了犁,人在後趕著牛。
乍一聽來,似乎簡單愜意的很。
但真上了手,沒有一盞茶的功夫郭聖通就受不住了。
她第一次知道四月的太陽能這麽有溫度,曬的她熱汗直流。
耕牛慣於勞作,又有黃門在旁指引著,並沒有什麽操作上的難度。
可真是又曬又累啊。
耕過宮牆下的樹蔭時,她真想勒住牛不叫它走了。
黃門察言觀色的功夫很是到位,在旁建議道:“殿下歇會吧,剩下的奴婢來就行了。”
這個建議真是太有誘惑力了。
可想到昨天夜裡的豪情壯志,她咬了咬牙:“不用了。”
殿間這一畝三分地,她足足耕到下午才耕完。
回去洗浴後,累的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衛國被她拋棄了一天, 一見著她哭的震天響。
她心疼的不行,強撐著坐起身來抱過了她。
衛國見她無精打采的,便也乖覺起來,立時止了哭鬧,隻用目光譴責著她,把郭聖通弄的哭笑不得。
劉秀回來後見著殿前的耕地,很是訝異,“朕還當你一時興起呢。”
她勉強笑了笑,沒有了耀武揚威的心力。
他又是心疼又是好笑:“現在是不是骨頭都要散架了?”
她誠實地點了點頭。
他攬她入懷,“知道辛苦就行了,明天瞧著宮人們是怎麽勞作的就行了。”
他怕她還要堅持,嚇唬她道:“再曬的黑黝黝的,年終不能見祖宗了。”
女人嘛,還能有不愛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