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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鸞歸桐》第203章 庖人
巴掌大的葡萄葉密密麻麻地爬滿葡萄架,遮蔽了午後炙熱的陽光。

 偶有兩三縷金線穿透層層阻攔灑下,給黑底紅繪檀木案上的雲紋描出金邊。

 劉大江覺得自己成天在灶台前打轉,腳底都冒著油煙味。

 他知道貴人們沒有不愛乾淨的,是以他剛走到葡萄架邊上就站住了腳,任由火辣辣的陽光直射在他後背上。

 才這麽一會功夫,他後背就滲出熱汗來。

 那汗從後背爬到額頭來時,就變成了冷汗。

 他說完話後,便屏氣斂息地等待著。

 很快,他就聽到夫人笑了。

 那笑聲很輕,很悅耳。

 “你家門口有條大江?”

 劉大江搖頭,盡量讓自己鎮定下來,“沒……沒有,只有條小溪……奴婢……父親說大氣點的名字有福氣,就給奴婢取了大江。”

 郭聖通沒有問他是怎麽變成小黃門的,那定是樁傷心事。

 她話鋒一轉,“那給我做飯的庖人叫什麽?”

 “齊越寶。”劉大江想提醒夫人齊越寶只是庖丁,但他不敢。

 他聽見夫人笑道:“這倒是個好名字。”

 劉大江接話道:“奴婢聽他說,他父親念過幾天書,苦思冥想了好幾天才起了越寶這個名字。”

 越寶,越寶……

 誰家孩子不是千金難換的寶貝呢?

 可怎麽就淪落到現在要靠伺候人活著?

 郭聖通不想問,也不敢問。

 她叫常夏賞他二兩銀子:“拿著吧,辛苦你們了。”

 劉大江有些猶豫,他想告訴夫人常夏之前已經賞過他了,可他還是不敢。

 從前住在這裡的皇帝曾寵愛過一個美貌宮人,可後來不知怎地一句話冒犯了他,他便立時叫人拖下去砍了。

 人頭被一刀砍落後噴湧出來的鮮血染紅了白玉地磚,那頭掉在地上咕嚕嚕地滾了好幾步。

 他隔著老遠看著,起初的新鮮好奇全都退去,只有驚懼遏製不在地漫上來。

 那夜,他做了一個噩夢。

 夢裡那個被砍了頭的是他,他拚命在地上摸索著他的頭,鮮血依舊在源源不斷地往下冒,地磚上又濕又黏。

 “你在找這個嗎?”

 他聽見一個清脆的聲音。

 而後,有什麽沉甸甸的東西落到了他手上。

 他摸了摸,那是人頭。

 他欣喜若狂地接過,連聲道謝。

 他把頭安上後,終於看見了眼前的人。

 是她。

 那個慘死的宮人。

 他毛發倒豎,極度恐懼下叫都叫不出聲音來。

 宮人衝他嫣然一笑,“你的頭反了……”

 …………

 之後很長時間,他總是不自覺地去摸脖子。

 嗯,頭還在,還在。

 又過了很久之後,那個皇帝死了。

 宮人們終於敢光明正大地議論他了,劉大江在一旁默默地聽著。

 “……你們知道嗎?就那個孟月兒……”

 有人不耐煩地打斷他,“誰啊?”

 “孟月兒你們都忘了?這才多久啊?孟美人,從前那個最受寵的孟美人……”他極力提醒著眾人。

 一說孟月兒沒人知道,說孟美人倒是立馬就有反應了。

 “哎呀,她啊。這我知道,原來她叫孟月兒啊。”

 自從出了個歌女為後的衛子夫,有幾個美貌宮人不在對鏡自照後對未來生出無限期待呢?

 可幾百年下來,又有誰成了下一個衛子夫?

 孟月兒被封為美人後始終榮寵不衰,大家豔羨嫉妒之余都猜她能不能成為衛子夫第二。

 誰能料想到那皇帝說殺就殺?

 過後也沒人敢提起。

 如今舊事重提,大家都很有興趣,沒人注意到劉大江手腳都微微發起顫來。

 “她到底是怎麽死的啊?”

 “是啊,是啊,怎麽死的?你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不知道我提這話幹什麽?”說話人清了清嗓子,引得眾人不住催促後才慢悠悠地開口,“我聽說啊,這孟月兒不過說了句皇帝記錯了她的生辰,皇帝就勃然大怒,說她忤逆犯上,立時就叫推出去砍了。”

 眾人聽著後都咂舌,卻都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

 他們早就習慣了人命如草芥的世道,隻歎那孟月兒倒霉。

 劉大江不知道自己後來是怎麽回去的,他躺在榻上,雙眼空洞無神。

 他想起那噩夢,想起那鮮血四濺,想起那嬌嫩如花的容顏。

 他心下堵得慌,無端地竟想哭。

 可就像真有劊子手在他脖子上割了一刀一樣,他捂住脖子疼得哭不出聲來。

 他能想象當時情景,孟月兒多半是撒嬌般地說了句陛下怎把人家的生辰記錯了?

 這話放在平常,絕不會出什麽事。

 但那天,皇帝絕對被什麽事攪得心氣不順,所以他火了。

 他火了的結果就是拿一條人命撒氣。

 他不管就這麽點小事值不值得殺人,也不念半點舊情。

 他考慮的只是他作為皇帝的尊嚴。

 於是,孟月兒就此香消玉殞。

 一條人命,竟輕賤至此?

 翌日起身時,那些物傷其類的悲痛早已退去。

 他仍能說能笑,仍偷奸耍滑,仍做著一朝得勢的美夢。

 只有夜深人靜時,他會無意識地一遍遍摸著自己的脖子。

 他要活著。

 他一定要活下去。

 所以夫人說錯了就說錯了吧,又不是要緊的事。

 他只是個黃門,又不是諫臣。

 劉大江可不想眼前看著溫柔和氣的夫人陡然翻臉。

 他揣了銀子,恭恭敬敬地給夫人行了一禮後倒退了十多步才轉身去了。

 劉大江走後,郭聖通笑問身常夏:“你和羽年從前怎麽就沒這麽怕我呢?”

 常夏笑:“哪不怕了?”

 羽年:“婢子們都是藏著。”

 郭聖通跪坐到案前,取出葉子戲來。

 “那還敢贏我的錢?嗯?”

 常夏和羽年跟著跪坐下來,她們對望一眼笑道:“人家都說這牌桌上無長幼尊卑。”

 郭聖通莞爾,“是嗎?”

 陰涼的葡萄架下,傳出陣陣歡聲笑語。

 *

 劉大江出了溫明殿偏殿後頂著炎炎烈日一路疾走,沒有片刻功夫身上就被汗澆透了。

 他想起那陰涼的葡萄架和瑪瑙般的一串串葡萄, 喉嚨裡都能冒出火了。

 等終於回到東廚,屋子裡比外面還要悶熱。

 劉大江忍住把頭扎進水井的衝動,滿臉興奮地湊到了齊越寶跟前。

 他把二兩銀子和一吊錢從袖子裡摸出來給齊越寶,“看,賞了這麽多呢。”

 齊越寶守在灶前專心致志地燒火,釜裡咕嘟咕嘟滾著什麽。

 他看都沒看劉大江,隻嗯了一聲。

 劉大江走後,他一直在忙。

 忙著切牛肉,忙著氽燙金針菇,忙著燉酸湯,等牛肉下鍋後,他又蒸蝦,切萵筍、蘆筍。

 等一切準備就緒後,他終於可以歇一會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劉大江回來了,齊越寶又熱又累,完全不想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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