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又下起雪來。
一陣風來,寒意逼人。
郭聖通由著母親攙扶起身後,卻並沒覺得冷。
她的心神全被方才那場痛哭牽扯住了,鋪天蓋地的難過幾乎將她湮沒。
有什麽東西從很遠很遠的地方漫卷過來,拚命地往她腦海中鑽。
她本能地抵抗著,心神俱疲。
模模糊糊地,她又聽見有許多人在喚她。
“母后——”
“太后——”
郭聖通鼻子發酸,熱淚止不住地又往下淌。
母親又是著慌又是心疼,摟住她哄道:“好了好了,沒事了,阿母在這呢。走,我們進去。”
母親的語氣中著意添了幾分笑意,郭聖通的難過便更重了。
為什麽?
為什麽她又覺得和母親有許久許久未見?
為什麽她又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她究竟是怎麽了?
那場怪燒究竟帶給了她什麽?
她很想很想告訴母親,她不想哭。
可是這情緒來得滂湃激昂,哭到後來她即便極力克制著仍然止不住抽咽。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進的屋裡,也不知道母親後來又跟她說了什麽,等著她從那場心酸難過中抽離出來,已是第二天了。
極為強烈的白光照射在菱花窗上,一地光影浮動。
興許是昨天哭鬧的狠了,她的太陽穴有些隱隱作痛。
她望著繡著蓮花卷草紋的帳子底出了半天神,才意識到這是在母親房裡。
估計是因為她昨天情緒失控,母親擔心的緊,就沒讓她回漆裡舍。
她撩開卷雲紋的床幔,趿拉著珍珠絲履下了地。
朱青彩繪流雲紋的香爐中青煙嫋嫋,一室寂靜。
她慢慢坐下來,伸手從案上的青釉茶壺中倒了杯水喝。
她的目光毫無焦距地漫過屋中明快華麗的一切,心下仍是堵得慌。
似乎有什麽已經在心底落了根,正在緩慢地發芽。
那是什麽呢?
有什麽從她腦海中一閃而過,究竟是抓不住。
一陣輕盈的腳步聲響起。
是常夏來了。
估摸著是聽見了裡間動靜,知道郭聖通已經起身了。
郭聖通徐徐回眸,她的目光落在常夏臉上。
而後,她的臉色陡變。
“女公子——”
常夏試探著喚了她一聲。
“嗯。”郭聖通回神,深吸了口氣,佯作無事地道:“為我洗漱更衣吧。”
她怎麽了?
怎麽方才竟覺得常夏的模樣有些奇怪?
對,奇怪。
常夏似乎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年輕的……
這感覺並不陌生,三年前那場怪燒時她便是看什麽都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可是這之後,那感覺慢慢淡去。
她拚命地安慰自己,用鎮定淡然去壓製惶然不安。
時日久了,她便隻當那是一時幻覺。
但現在……
莫非她已經死過了一次,如今是重活的?
饒是郭聖通再不信怪力亂神,可怪燒後這三年的種種實在是透著詭異,實在不是用塵世間的道理可以解釋的。
她從前心底不是沒有懷疑,不是沒有猜測。
只是,她一直在回避,一直在閃躲。
她以為即便真有這麽回事,可難道她不能左右自己的命運嗎?
從前如何又怎麽樣,她若是不願,誰人能左右她的意願?
可如今靜下心來想想,她的選擇仍是沒變。
她仍然是沒有選擇表哥。
也無妨。
她這輩子便是不嫁,也不會像前世……姑且喚它為前世吧……
也不會像前世一樣嫁給劉秀。
嫁給劉秀?
聽起來怎麽這麽荒唐可笑呢?
但這世間的事沒有絕對,不到最後一刻誰都不知道結局。
她並不討厭劉秀,甚至對他印象還頗為不錯。
可是她有一種極其強烈的預感,這個人會帶給她數不清的淚水。
她的母親、弟弟,都會因為她而受累。
她絕不會允許這樣的情況發生。
她輕輕闔上雙眼,緩緩吐出口氣。
再睜眼時,她望著銅鏡中明麗的少女笑了笑。
現下,她該關心的是退婚的事怎麽樣了。
至於,問雪母子——
大舅母那句稚子無辜倒是不錯,可她怎麽都不會去求情的。
說她冷血也好,說她心狠也罷。
她本來就沒覺得自己是多善良的人。
大舅母和表哥把這麽大的事瞞著她這麽久,如今出了事卻要她去補救,這是什麽道理?
就為了句稚子無辜?
稚子既然無辜,那倒是一開始就管束住表哥啊。
是郭聖通把那問雪推到表哥床上的嗎?
若是如此,她無論如何也要救下她們母子來。
表哥尚未成婚,問雪連侍妾的名分也沒有,那孩子只能算奸生子。
如此玷辱門風叫人鄙夷萬分的醜事,怎能叫大舅不氣?
便是將來大舅母想要為表哥另尋親事,誰家聽說了這樣的事,心中會不打退堂鼓?
大舅處置問雪母子,是必須要做的。
不管他是真心還是假意,這個樣子總是要做的吧。
否則,門風不正嫡庶不分這帽子可就是扣緊了。
那刀握在大舅手中,是輕輕放下還是重重落下,大舅心中早就有數,大舅母怎麽就想不明白這個道理?
卻跑來求她?
大舅母怎麽不想想郭聖通如何面對將來表嫂的埋怨?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沒有人想一進門便膝下庶子都老大了。
表哥呢?
怎麽就沒想起讓表哥去求情?
事情是他做下的,到了他該有擔當的時候了。
郭聖通估摸著表哥是沒這個擔當的,若是有,會和大舅母一起打著以後讓她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的打算?
她輕撩了下額旁發絲,緩緩站起身來,披了鶴氅往錦棠院中。
昨夜似乎又下了雪,庭中的梨樹被壓彎了枝條。
極目遠望,整個世界都是素淨純白的。
郭聖通揉了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攏緊了身上鶴氅,一路腳步急切。
好容易到得錦棠院外時,她卻停住了腳步。
是大舅!
大舅來了。
他也看見她了,笑著衝她招手。
他的笑容還是一如既往的慈和,眼角眉梢間的疼愛都是毫無遮掩的。
只是大舅從前炯炯有神明亮至極的雙眸中染上了一層化不開的陰霾,大舅的憔悴是顯而易見的。
問雪母子的事一定叫大舅難辦不已,卻又不得不處置。
郭聖通走上前去,和大舅見了禮。
“好孩子——”大舅像從前那般要伸手來摸摸她的頭,可這次那手硬生生地懸在了半空中。
郭聖通分明瞧得大舅哽咽了一下,她的心頓時也跟著酸極了。
不管這事大舅知不知情,他肯定覺得對不起郭聖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