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秀到河北的消息傳來時,正好是寒衣節。
所謂寒衣節,又稱“祭祖節”,是給先亡之人送寒衣的日子。
母親一早起來便領著郭聖通姐弟祭奠過了父親,稍晚些還要去真定王宮中祭奠外祖。
左右這一整天都念不成書了,郭況便當窗畫起廊下的秋海棠來。
軒窗半開著,秋風吹進拂動窗前帷幔,帶起一地漣漪。
風中裹著沁人心脾的桂花幽香,郭聖通不覺深吸了口氣。
一直全神貫注作畫的郭況忽地說道:“若這香能借給海棠花一些便好了……”
郭聖通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又搖頭道:“海棠花清新脫俗,誰見不愛?
但實在太好伺候,隨手折一枝插進土裡便能成活,平日裡也無需精心伺候。
倘若我沒記錯,秋海棠還能入藥,有止血散瘀之效。
已然是十分完美了,再添上香味的話,只怕百花都得嫉恨它了。”
母親正好走進來,聽到這番話不禁莞爾:“我平生最愛海棠花,隻恨它香味清淡,並不似丁香、桂花這般清香撲鼻。
如今聽況兒這麽說,倒真有些道理。”
郭聖通心下也頗有感觸,世間哪有盡善盡美的東西呢?
便如漢武大帝,文治武功,方方面面建樹都不俗。
他在位時大漢東並朝鮮、南吞百越、西征大宛、北破匈奴,立中朝、改革幣製、通西域、興太學,成就了一個今人難以想象的煊赫盛世。
他是真的有資格站在萬世之巔被人仰望的千古一帝,可郭聖通仍然認為他心中亦是有憾的。
可能是偶然想起兒時“願以金屋貯之”的誓言時,會懊悔和元後陳阿嬌究竟也沒走到最後。
可能是臨終之前托昭帝於霍光後,想起死於巫蠱之禍的長子劉據心痛不已。
如大帝這般輝煌璀璨的人生尚且是如明珠有纇,又何況旁人呢?
人生在世,悲歡離合總是會有的。
母親盼著她一生都平安喜樂,然而郭聖通很清楚命運已經在不久的將來為她鋪下了血淚。
能不能避開?
她給不出肯定的答案。
建興帝已死,更始政權佔據了半壁江山,正是所向披靡的時候。
北方赤眉聲勢雖也不弱,但究竟鹿死誰手還真不好說。
畢竟劉秀前世既能為帝,今生又為何不可?
可他為帝了也就為帝了,她怎麽就為後了呢?
難不成他為帝後,也像建興帝那般遣使選美不成?
不對——
她分明是劉秀稱帝前嫁給他的,還是大舅做的主。
大舅為什麽一定要讓她嫁給他?
這之後到底會發生什麽事?
郭聖通心下驀然煩躁起來,這種窺得一角的感覺實在叫人難受。
“桐兒——”
她仰起頭來,看向母親。
母親笑道:“發什麽呆呢?走了,該去王宮了。”
郭況正好也剛剛畫完,拿瑪瑙鎮紙壓住四角,吩咐侍女們都不要碰。
一家三口便出了錦棠院,上了馬車往王宮去。
大舅母照舊迎在宮門口,將近兩年的時光總算叫兩家人再見面時自然了許多。
祭奠過先祖後,長輩們喝茶閑聊。
郭聖通跪坐在葦席上,捧了杯梨汁慢慢地喝。
忽聽得大舅道:“也不知那劉秀何時過真定來,若是有機會,寡人還真想見見更始帝手下這個赫赫有名的武信侯。”
劉玄於淯水稱帝,建年號為更始,時人都稱其為更始帝。
母親笑道:“在常安時那孩子和我們也有些來往,我瞧著人品才學都委實不錯,大哥若有機會當見見他。”
大舅母也好奇問道:“也不知蔡少公那讖言會不會應驗在這個劉秀身上?”
…………
一片噪雜人聲中,沒人注意到郭聖通不知何時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眼簾深垂,雙手交錯緊握在一起來掩蓋她的緊張、惶然、不解。
劉秀會到真定來嗎?
他來幹什麽?
不,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要來了,而長輩們還因著“劉秀當為天子”的讖言對他很感興趣。
畢竟,有幾人能不信讖言?
《太史公書》中言“也”,秦始皇為此修長城來抵擋胡人,誰知此胡非彼胡,卻是應驗在秦二世胡亥身上。
巧合也罷,確有其事也好,就怕他過真定時長輩們出於好奇真要見他。
誰知道,這其中會不會發生什麽意想不到的事情?
前世時,她究竟為什麽要嫁給劉秀?
難不成就因為那個讖言?
大舅一見之下,看劉秀確實生的俊朗,像個天子模樣?
不如提早為真定國謀個出路?
然後就把她嫁給了他?
怎麽可能?
而且,很奇怪的是,她的婚姻大事為什麽是大舅做主?
母親呢?
夢境中為什麽沒有提到母親的的態度?
郭聖通搖頭,驅趕走心下紛亂的思緒,仰起臉來輕笑著不解地出聲問道:“劉秀為什麽要來真定?”
大舅道:“新朝雖亡,黃河以北各州郡卻都還未曾歸附更始帝,銅馬、尤來、隗囂、公孫述等等割據勢力都不可小視,山東的赤眉聲勢又日益壯大,有傳言說赤眉軍將渡黃河北進。
更始帝便使劉秀行大司馬之事出撫河北,如今只怕已過黃河了。”
彼時南方有民謠唱道:“得不得,在河北。”
河北之地土地肥沃,物產豐饒,民風尚武,更始帝若能得河北,這天下也差不多是他囊中之物了。
如此說來,倒委實是重用劉秀。
就是不知會不會養虎成患。
郭聖通執起茶杯,不再多問。
劉秀想要收復河北,談何容易?
姑且先靜待事態發展吧。
自知道劉秀將至河北,郭聖通便格外留意這方面的消息。
郭況比她還要關心,每日裡都不用郭聖通尋理由去問母親,他便會急急地開口。
“文叔如今到哪了?”
待聽到劉秀過河北後,所到郡縣見二千石、長吏、三老、官屬、佐史,考察黜陟,遣囚徒,除王莽苛政,複漢宮名,不禁欣然道:“大善。”
善個什麽啊?
郭聖通煩躁不已,心道劉秀不會就這麽輕易地收服了河北吧?
她為此焦慮的愈發夜不能寐了,一入了睡總覺得夢境中身著皇帝常服的劉秀一臉“當皇帝就是如此輕松”。
甚至,他只要說話,不論說的是什麽,她都覺得他說的是“朕乃天命所歸”。
好多次生生把她從夢中嚇醒,而後得反覆安慰自己縱便有天命,又有何不可違之?
如此忐忑不安了半月,郭聖通瘦的下巴都尖了。
母親問及,她都推說是在長個抽條。
好在等到臘月時,便傳來消息說是有個自稱是成帝之子劉子輿的人受前朝趙繆王之子劉林擁戴在邯鄲稱帝,僅僅過了兩天,前朝廣陽王之子劉接也起兵相應。
劉子輿任劉林為丞相,李育為大司馬,張參為大將軍後,先後佔領冀州、幽州,趙國以北、遼東以西亦在王郎管轄下。
作為更始帝代表的劉秀在此情形下本就舉步維艱,等著劉子輿以賞邑十萬戶懸賞劉秀首級後,市井間一度有傳言說有人真取了劉秀首級前去領賞。
雖說無風不起浪,但道聽途說摻雜的水分太大,郭聖通之前就聽信傳言以為劉秀戰死,今次便多了一個心眼姑且先觀望著。
後果有確實消息傳來,劉秀沒死,只是已然南返。
郭況為此大失所望,他還盼著劉秀能到真定來。
郭聖通卻是著實松了口氣,懸了許久的心終於放下。
這夜,她睡了個好覺,極其難得地沒有做夢。
翌日起身,她神清氣爽,心情好極了。
只是想到在邯鄲稱帝的劉子輿,郭聖通又蹙起了眉。
那算是個什麽東西?
還自稱成帝之子,說什麽是被趙飛燕迫害,才逃到河北的。
真是跟建興帝一個德行,把天下人都當傻子耍。
趙飛燕和趙合德姊妹倆都無子,是萬萬不會允許旁人有子的,她們把持后宮的那些年不知道殺了多少妃嬪害了多少孩子,怎麽可能會有什麽漏網之魚?
失落民間的皇子?
他當自己是孝宣皇帝?
宣帝可是經由武帝下詔,上報宗正並列入宗室屬籍中,實實在在被皇室承認了的。
而這個劉子輿呢?
郭聖通日前已經從大舅那聽說,這不過是個冒牌貨。
這個劉子輿,本命王昌,自幼父母雙亡,跟著舅舅走南闖北地討生活,絕不是什麽成帝之子。
也真是可笑。
就為了權勢,便把姓名都改了,也不知年終祭祀時有沒有臉見祖宗?
郭聖通冷笑連連。
她自己都沒發覺,她在為劉秀而對王昌嗤之以鼻。
然而,她瞧不起王昌又有什麽用?
冬月時,大舅已經以真定國十萬部眾歸附王昌。
也罷。
總比歸附更始帝的好。
郭聖通深吸了一口氣,披上鶴氅穿上鞮子由常夏撐著傘往錦棠院中去。
漫天紛紛揚揚落下的雪花把天地間落得是處處銀裝素裹,她的心也在這寒風凜冽中得到了片刻寧靜。
轉過年來,形勢卻是陡轉。
劉秀竟沒有渡黃河南返,而是得了信都郡太守任光的支持,因此有了四千精兵。
他用這四千精兵先後攻下了堂陽縣、貰縣,而後上谷、漁陽兩郡自請歸附,又有昌城縣劉植、宋子縣耿純,各自率領同宗親族子弟來投。
劉秀一鼓作氣,又打下了曲陽縣,至此歸附於他的已達萬人。
而這消息也不知是為何所阻,竟到如今才傳到真定來。
大舅因此歎曰:“不過月余,劉秀便能開創如此局面,也確實不俗了。”
何止是不俗啊!
郭聖通設身處地地想,倘若換了個人,處在那四面楚歌的環境中,只怕早就回去了。
畢竟,這河北之地得與不得同劉秀又有什麽關系?
那該是更始帝操心的事情。
他不必如此拚命。
然而,他豁出了性命。
郭聖通總覺得這其中透著些古怪,然而那也只是她的隻覺而已,並沒有什麽實證。
郭況說劉秀做事一向力求完美,想必如今也是性格使然吧。
還沒到元宵節,又傳來消息說劉秀北上攻中山國,克盧奴縣,繼而趁勢南下打新市、真定、元氏、防子諸縣,無不克之。
雖有昆陽大戰珠玉在前,郭聖通仍然對劉秀的所向披靡有些驚訝。
如此這般,王昌怎能是劉秀對手?
那麽,依附於王昌的真定該怎麽辦?
郭聖通等這個答案並沒有等太久,因為正月二十時劉秀的說客劉植便到了真定來。
在此之前,劉秀所部正由北向南發兵欲擊邯鄲王昌。
王昌口口聲聲要以十萬食邑懸賞劉秀首級,而如今劉秀複起,又怎麽會放過他?
只是,這一路劉秀卻不是怎麽順利。
王昌手下大將李育屯兵於柏人縣,劉秀手下的偏將朱浮、鄧禹未能克之,反失輜重。
劉秀整頓軍隊,擊潰李育奪回了輜重。
然而李育退回柏人縣內堅守,柏人縣城牆堅固易守難攻,劉秀久攻不下,轉而分兵東進攻钜鹿城包圍起來,依然是久攻不下。
在此期間,雖於南欒斬殺王昌遣來的援軍。
但劉秀所部終究損了元氣,便起了說服大舅的心思。
順著真定一路向南,途經刑台後便是邯鄲了。
而柏人縣在真定以南,刑台以北。钜鹿城,在柏人縣東南。
劉秀若能說服大舅投靠,便可合圍邯鄲。
可如果大舅鐵了心依附王昌,劉秀便欲往邯鄲必克真定。
而真定城作為一國都城,其城防自然勝過柏人縣。
劉秀實難克之,王昌若是夠聰明,之要趁此機會從邯鄲、钜鹿、柏人縣三路出面,劉秀便如當年的楚霸王一樣是四面楚歌。
霸王力能舉鼎,何等勇武?
不還是無力回天,自刎於烏江。
劉秀倘若能說服大舅,那局面立時就會逆轉,該輪到王昌擔心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了。
時至今日,郭聖通總算明白她為什麽會嫁給劉秀。
大舅必定同意了劉秀的結盟,而她便是大舅和劉秀聯盟的犧牲品。
如何結盟?
自然沒有比結兩姓之好,成為真真正正的親戚更讓人放心的了。
一場政治婚姻在所難免,大舅和劉秀同為漢室宗室,同姓不可通婚,最合適的人選只有郭聖通——大舅唯一的外甥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