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後雖是一天比一天冷,卻是一直沒下雪。
今年的天氣很有些反常,初秋時關東地區隕霜殺菽,又碰上蝗災,莊稼因此顆粒無收,廣范圍的饑荒中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餓死。
十月,建興帝大赦天下,國喪釋除。
大赦天下自然是好事,但郭聖通卻忍不住有些心涼,為王皇后心涼。
因為不過半月後,便有善於窺探上意的郎官陽修獻符命,言中宮空缺,當再立國母。
建興帝於是遣中散大夫、謁者各四十五人分行天下,博采淑女為新室選後。
大舅說建興帝此舉更多的是為了安定人心,粉飾太平。
但郭聖通還是沒法接受,建興帝對結發數十載的王皇后真就沒有一絲情意嗎?
也不知王嬿聽聞了之後會不會憤慨。
或許,她對於建興帝的冷漠絕情看得比任何人都透徹,早就沒有了天真的期待吧。
可立繼後了,就真的能安定人心嗎?
郭聖通縱然不通政事,卻也知道這是掩耳盜鈴之舉,除了耗損本就空虛的國庫,沒有任何作用。
但郭聖通看得清楚又有什麽用呢?
為建興帝選後的使者仍然兢兢業業地履行著職責,上月到真定後大舅還設宴為他們接風。
郭聖通身有婚約,自然不在此列。
等著使者走時,郭聖通在大舅那見著了真定國的淑女名單。
李思柔的名字赫然在其上。
說來,郭聖通已有許久都沒見到李思柔了。
身邊的人知道她不喜歡李思柔,也從不提起她來。
時日一長,那些舊事都被郭聖通忘到腦後了。
沒想到她再想起李思柔,竟是在這名冊上。
郭聖通還當是李思柔繼母逼迫,特意問了一句,卻被告知這機會是她求來的。
建興帝已過花甲之年,李思柔卻還未及笄,怎麽想來都算不得她的良人。
但因著建興帝至高無上的身份,她就願意嫁,哪怕成不了皇后也無妨,哪怕要和無數女子一起分享也無妨。
她的選擇倒是和甄璿如出一轍,只是這真的是一個好選擇嗎?
天家皇室,哪有想象中的那麽好?
甄璿已經付出了鮮活年輕的生命,李思柔還要去步後塵,把自己深陷在風雨飄搖的新室深宮中。
李思柔將來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但郭聖通不會去勸李思柔,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李思柔未必會領她這份好意,反而會覺得她心懷不軌。
而她們之間的情意,也還沒到郭聖通要去忠言逆耳的地步。
初雪到時,入冬已有月余,如此姍姍來遲似乎連它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於是,它誰都沒告訴,在一個萬籟俱寂的深夜中悄然來到。
寒風呼嘯中,潔白的雪花紛紛揚揚漫卷下。
等到拂曉時分,早已是落得天地間白茫茫一片。
郭聖通早起時,常夏一面麻利地卷起床帳,一面帶著幾分欣然地告訴她下雪了。
“是嗎?”
郭聖通也高興起來,屋中熱氣充盈,她隻披了外衣便推開軒窗朝外望去。
雪早就停了,靜靜地落在梨樹蕭索的虯枝上,乍然望去,猶如滿樹梨花開。
朝陽落在庭中,折射出刺眼的光芒來。
郭聖通梳洗完畢後,捧著手爐往錦棠院去。
要說下雪了最高興的還得是郭況,郭聖通剛走進院中,就見他在興高采烈地堆雪人,還吩咐家人子們不要掃雪。
寒冬臘月的,即便身上裹著厚實的棉襖,在外掃上一會雪,手腳都得凍僵,進了室內好半天也緩得過來。
是以,家人子們聽了這吩咐都願意,還有幾個年歲小的湊上來幫忙。
郭況抬頭髮覺郭聖通來了,招手叫她:“阿姊,你也來和我玩一會吧?”
郭聖通笑著搖頭,“我怕冷,你自己玩吧。你也早些進去,快用早飯了。”
用過早飯後,郭況剛去書房念書,劉得便來了。
他指著由宮人抬進來的十多匹錦緞說明來意,“母后新得了些蜀錦,叫送來給姑母和表妹做衣服。”
母親點點頭,說了句替她謝過大嫂,而後眸中的笑意便止也止不住。
這樣的小事,打發宮人們來就是了。
多半是劉得主動求來的。
上次姑嫂間說私房話時,大嫂帶著些酒意告訴她,得兒每聽說了有什麽要送到郭府中去都會主動請纓。
大嫂明白他的心意,很想笑,又怕孩子不好意思,每次都得忍著。
母親有些訝異,她還當從前都是大嫂想兩個孩子親近才找盡了理由。
卻原來是劉得這般有心,看來他是真的很喜歡桐兒。
母親更滿意了。
她略和劉得說了幾句閑話,便對郭聖通道:“年下了母親事務繁雜,你帶著你表哥去漆裡舍玩吧,等午飯時再過來。”
郭聖通大大方方地應是,站起身來和劉得出去了。
又下起了雪。
飛雪在風中亂舞,撲面而來,落在肩頭胸前立時就融沒。
郭聖通捧著手爐,一路上都沒有說話,只在劉得說話時含著淡笑輕輕點頭,表示自己在聽。
她這般表現,劉得也摸不準她是因為冷不願說話,還是心情不佳不想說話。
實際上,郭聖通自己也頗有些意外。
自那日見著朱碧後,她感觸良多,心境也頗有些不平靜。
但一晃多日,她早冷靜下來了,也想好了如何應對。
只是還不等她去找劉得,劉得先來找她了。
也就是這時,她才發覺自己心底究竟有些意難平。
他種種表現,都像是極為在意她。
可他若是真愛慕敬重她,就不會如此欺瞞她。
問雪的事將來被挑破,難堪的不止是她,還有母親。
他有沒有想過?
還是他也和大舅母一樣,覺得子嗣才是最重要的?
若是如此,不管她對他有沒有意,都真的不能嫁他了。
倘若將來她在子嗣上也艱難,那他對她的情意也會大減,那這味同嚼蠟的婚姻有什麽好開始的?
郭聖通心如亂麻,走了一路想了一路。
快到漆裡舍後,她深吸了一口氣來平複心緒。
她在心底笑自己,有什麽好意難平的?
她既對劉得無意,打定了主意悔婚,那劉得和她便沒了牽扯,為什麽還要盼著他對她矢志不渝呢?
她也如此虛榮,迷戀被人喜歡的感覺嗎?
不!
她不是!
她只是覺得有些悲哀,這世間一世一雙人就這麽難求嗎?
也無妨,若是真沒有,難不成她一個人就活不了了?
這世間,美好的東西還很多不是嗎?
她深吸了口氣,唇邊蕩漾開淡淡的笑,腳步輕盈地進了漆裡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