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倫…公爵他醒了,感謝聖十字!”
吵雜到讓人頭疼的叫嚷聲,一張又一張熟悉或陌生的臉,還有路斯恩激動到不能自已的呼喊聲。
怎麽回事,我好像…昏迷了一陣子?
努力睜開眼睛的洛倫,只能看到一張又一張或是焦急或是欣喜的臉,多的讓人心情煩躁,口乾舌燥的連一個字都不想多說,虛弱的揮了揮手。
“所有人都出去,立刻!”這是怒火堡伯爵艾克特的聲音:“公爵需要安靜!”
“就是,你們這幫不讓人省心的臭男人,想用臭汗熏死你們的公爵嗎?”這是薩莉卡·約拿,正氣凜然:“全都滾出去,這裡留我和親愛的艾因小天使就可以了!”
“……我說的人裡面也包括您,薩莉卡·約拿小姐。”
“切,小氣的老男人,下次不幫你了。”
“……”艾克特。
整整一分鍾,混亂的“騷動”聲才徹底沒了蹤影。掙扎著坐起來的洛倫,喘著氣打量了幾眼周圍。
不大不小的帳篷,自己坐在床上,一旁則是在試驗台前忙著煉製藥劑的小個子巫師。
濃重的血腥味夾雜著鎮靜劑的味道,還有從坩堝裡“燉煮”的幾種藥劑混成的陳醋味兒,讓人幾乎沒辦法正常呼吸。
“怎麽樣…我是說,我還算健康嗎?”感受著全身,洛倫故作輕松的開口問道。
“很健康,哪怕是軍營裡的傷兵都比不上你。”艾茵頭也不回的答道,聲音有些冷漠,忙碌的調試著藥劑:“你只是精力消耗過度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
“就和…之前的每次一樣。”
洛倫松口氣的輕笑了聲,太陽穴卻是撕裂般的疼;他坐直身子,把手伸向桌上放著的鎮靜劑,意外的撲了個空。
茫然的抬起頭,表情冷漠的艾茵正站在自己面前,眼圈泛紅。
“呃…那個,我……”
啪——!
清亮乾脆的耳光,抽在他左臉上。
黑發巫師愣住了。
“就差一點…就差一點點,如果不是路斯恩及時把你帶回來,你就死定了。”緊咬著牙關的小個子巫師,連聲音都在顫抖:
“就和每次一!樣!”
揉了揉泛紅的面頰,洛倫目不轉睛的注視著那雙湛藍的眸子。
“為了讓你能立刻醒過來,我給你喂了整整三克的鎮靜劑。”艾茵攥緊了粉拳,幾乎是從齒縫間漏出這幾個字:
“這個劑量,已經可以用來殺人了!”
“但你卻用它救了我的命,好樣的,乾得漂亮。”洛倫輕笑道,用盡全力繃緊右臂,朝小個子巫師翹起大拇指:“不愧是連道爾頓·坎德導師都引以為豪的煉金術師!”
“洛倫·都靈,我沒有在和你開玩笑!”艾茵瞪大了眼睛:
“就算你的體質超乎常人,就算你一次次幸運到每次都有人救你——這樣的戰鬥再持續下去,你還能活多久?!”
緊攥著鎮靜劑的粉拳,仿佛恨不得將藥劑瓶捏碎。
只有她最清楚,洛倫·都靈此刻的身體狀況究竟怎樣;盡管一次次他都能像是復活了般的健康,但這樣的生命力絕不是沒代價的,絕不可能無窮無盡。
就像是回光返照。
小個子巫師分得出輕重,知道自己不能在這種時候打擾他——不止是這一次,幾乎每次都是一樣;自己能做的,最多也只是“不給他添麻煩”。
身為公爵的重擔,與法內西斯的宿怨,生死存亡的威脅……無論身心,他都已經將自己逼到了極限,卻還在不斷的壓榨自己的潛能,仿佛在與什麽賽跑一樣。
不,哪怕沒有這些,他依舊還會是這樣…這家夥裝得好像很謙虛,內心卻比最最傲慢的精靈和矮人還要驕傲;他不會故意裝出來,卻本能的排斥來自任何方面的援手。
總是固執的堅信著,堅信著自己一個人能夠完成一切。
而自己能做的,只有忍耐,默默的忍耐,好…不去給他添麻煩。
不給他,添麻煩。
湛藍的眸子泛起水光,白皙的面頰上多出了一道晶瑩反光的“水漬”。
洛倫歎了口氣,手足無措了將近半分鍾,才輕輕摟住了小個子巫師的肩膀。
“抱歉,抱歉…都是我的錯,錯的離譜。”輕輕拍了拍艾茵的後腦杓,緊咬著下唇的小個子巫師將他死死摁在懷裡,嬌小的身軀不間斷的顫抖著。
“大騙子,大騙子,你就是…從來不肯說實話……”
“嗯,你說得對,我從來肯說實話;因為我知道,有個人…即便我再騙她多少次,她還是會原諒我。”
按住艾茵的腦袋,燦金色的發絲從指間漏出來:“而她為了幫助我這個滿嘴謊言的大騙子,甚至能將此生最大的秘密告訴我。”
“所以我永遠欠她的。”
洛倫的嘴角多了一絲輕松的微笑——沒有壓力,沒有裝腔作勢,自然的,舒展的微笑。
兩個人沉默了很久。
“艾茵?”
“嗯?”小個子巫師輕嚶一聲。
“我想告訴你一些…真相。”緩緩松開懷抱,輕聲低語的洛倫看著她微微有些紅的眼睛:“很久之前我就想說了,一直拖到現在。”
話音落下,黑發巫師的表情突然變得鄭重了許多:“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那個野狗村,我們聯手打敗了那個強盜。”
“那一次,我其實是得到了一個邪神的幫助才打敗了他——邪神的名字叫阿斯瑞爾,我和他簽訂了一份契約,成了他的使徒。”
“這在當時是一個不得已的決定,但卻成了後來很多鬧心事兒的主要起因——我也就不再隱瞞了,我…是個邪神使徒,路斯恩也是;就連那個艾莉兒,也是邪神阿斯瑞爾的一部分。”
“總而言之,我們現在正在做的事情就是聯合一個邪神,去對付另一個更可怕的邪神。”疲憊至極的洛倫有些語無倫次,都快記不得自己究竟想要說什麽了:
“這些就是我眼下最大的秘密,任何一個只要被公布,聖十字教會乃至全帝國都會通緝我,教會審判庭大概回興奮的將我扒層皮,送上火刑架來重振教會的威名。”
“當然,這些不能證明什麽,但我覺得只有這麽做,才不至於虧欠了你;而這些…我也只會告訴你,告訴你一個人。”
“只有你…只能是你。”
話音落下。
艾茵呆滯了將近一分鍾,死死盯著黑發巫師那雙充滿了“真誠”的眼睛。
“我才不信!”
抱著肩膀的小個子巫師哼了一聲,一副“不屑一顧”的模樣:“反正又是‘你來自另一個世界’,‘叫手機的魔杖’,‘談笑風生的長者’什麽的——你就會糊弄我。”
“沒有!”洛倫瞪大了眼睛,強忍著不去翻白眼的衝動:“另外我說的那些也都是真的,沒有一個字兒是騙你的,我發誓!”
“不信,就是不信!”
“為什麽,是我說的不清楚嗎?”洛倫手足無措,表情有點兒抓狂:“抱歉,但我現在意識好像還太不太清醒,說的有點兒亂;那我們從頭理一遍,從哪兒開始的來著?哦,對了…野狗村!”
“我不聽!我不聽!”
堵著耳朵的小個子巫師轉過身去,根本不給黑發巫師任何“說清楚”的機會;直接跑出了帳篷,留下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坐在床上,只能一個人乾瞪眼。
守在帳篷外的路斯恩被跑出來的艾茵嚇了一跳,連忙朝裡面探了探腦袋;洛倫疲憊的朝他揮揮手,努力讓心情平複下來。
不是不想說實話,是真的做不到啊……
“發生什麽了,我是說…我剛剛看到艾因·蘭德閣下慌慌張張的跑了出去。”小心翼翼走進來的艾克特伯爵,微微蹙眉:“您和艾因閣下,沒發生什麽吧?”
“沒有,什麽也沒有。”洛倫用不容置疑的口吻打斷他,然後立刻換了個話題:“情況怎麽樣了,軍隊一切還好嗎?”
“傷亡過半,但是戰力尚存,只要休整一段時間,應該就能恢復實力。”艾克特平靜的說道:
“等到您恢復精力,我會讓各個百人隊把花名冊送上來,交給您檢查——包括姓名,履歷,職務,服役時間,全部內容都會在裡面。”
“這次的戰鬥對拜恩而言可謂是前所未有的寶貴經驗,所有的戰術,統籌,失誤,判斷…都會在未來的二十到三十年內,對拜恩軍隊造成極大的影響,乃至波及兩三代的騎士。”
“上一次攻陷矮人堡壘,已經是十二個世代之前的事情了…經此一役,拜恩大軍終於能找回當年的先祖們耐苦戰的攻堅精神,而非只是在平地上縱橫馳騁的騎士。”
怒火堡伯爵感慨道:“我不知道您是否真的是因為這個原因,但…如果沒有薩莉卡·約拿小姐,我們大概是沒有勇氣真的去進攻銀盔山,而非只是裝裝樣子。”
洛倫點點頭。
如果不是被“黑十字”塞廖爾趁機利用,這本應是一個非常正確的決定。
不過說到銀盔山……
“銀盔山,我們攻下來了嗎?”洛倫問道。
“銀盔山……”艾克特抬起頭,看了一眼身後帳門外:“已經沒有什麽銀盔山了。”
洛倫挑了挑眉毛。
“在我們攻破矮人的城牆防線之後,他們的抵抗就已經宣告結束,全線潰敗。”艾克特凝重的說道:“城門被打破之後,他們甚至連半天的時間都沒能堅持到,就崩潰了。”
“成千上萬的矮人們從我們的防線正面穿過,幾乎是直接撞上去的——有士兵,但更多的是老人和婦孺,浪潮般的衝出了堡壘,逃到了我們的攻城陣地裡。
眼下他們就待在軍營外的戰壕和土壘後,沒有食物更沒有補給,甚至連飲水都匱乏,所有的財產只有身上僅有的東西。
如果我們不管他們,五分之一的矮人明早之前就會凍死、渴死還有餓死,剩下的則會為了爭奪食物而自相殘殺;
一周之內,他們要麽反攻要塞,要麽攻擊我們的營地,要麽繼續苟延殘喘下去,但結果都一樣…在沒有什麽銀盔山了。”
“至於原因……”艾克特緩緩道:“公爵,您應該比我要更清楚。”
洛倫看著他,面不改色:“你話裡有話,艾克特。”
“是的,公爵。”艾克特毫不否認:“我認為您對我們還不夠信任,或者說至少…這次的戰鬥,您並沒有把全部的真相告訴我們。”
“當然,我們都是您的臣子和士兵,執行您的命令,永遠都是我們的第一職責。”
怒火堡伯爵說的很謙卑,但洛倫依舊能感受到他的不滿。
“我明白了。”撓了撓頭,洛倫歎了口氣:“這次錯在我…各種意義上,等到戰鬥結束我會和大家好好解釋一下。”
當然,前提是某個家夥真的肯說實話…洛倫忍不住在心底默念著。
“不,您沒有做錯。”
嗯?這句話讓洛倫挑了挑眉毛,眼神中閃過一絲困惑。
“剛剛我和您說的話,是以您臣子的身份…統治者會將臣子的意見作為重要參考,但絕對不是指示。”艾克特搖搖頭:
“如果您覺得一件事不應該為人所知,那麽它就不應該為人所知;背負不為人所知的秘密,那正是您的責任。”
“沒有人知道為什麽艾德·都靈會一意孤行,賭上拜恩的命運去攻下矮人在拜恩境內的最後一座堡壘;沒有人知道羅蘭·都靈為何會北上,背叛了教會卻拯救了帝國。”
艾克特微微頷首:“他們無數次面對像今天我對您這般的問責, 喧囂不滿之聲四起…我不知道當年的艾德·都靈是如何解決的,但我有幸親眼看到了‘黑公爵’是怎麽做的。”
“他把曙光大劍扔在了父親面前,說‘要麽忠於我,要麽殺了我’。
他們從不解釋,從不道歉;親近時他可以像個只會胡鬧的孩子,強硬時哪怕半個拜恩都在反對,他也會一意孤行。
這就是都靈的公爵,能令全拜恩都引以為豪的公爵。”艾克特輕歎一聲,仿佛在回憶著那段令他神往的歲月。
但下一秒他就恢復了原狀,神態恭謹的微微頷首:“但這些並不是我打擾您靜養的主要原因,還請您原諒一個上歲數的老人喜歡絮叨的毛病。”
“請講。”洛倫不在意的擺擺手,目光冷靜。
“就在剛剛,拉斯洛·瓦爾納大公的使者來了。”艾克特嗓音有些低沉,帶著某種無法形容的凝重:
“他,帶來了前線的戰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