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隧道依舊黯淡無光,但卻比來的時候看起來更讓人安心了。
離開了那個“房間”的洛倫和路斯恩,在坑道的某個角落裡發現了誓言騎士的身影;渾身血汙的獨臂騎士默默的看了他們一眼,蹣跚的跟在了後面。
按照之前矮人鮑利斯的提示,三人尋找一陣後,果然在坑道的另一端發現了另一條鐵軌,而且還是單向的。
感謝聖十字…或者說感謝當年統治矮人的巨龍王國巫師們,創造了一個如此“實誠”的種族。
緊蹙的坐在狹窄的礦車裡,伴著耳畔呼嘯的轟鳴,面面相覷的三個人卻是相顧無言,沉默良久。
足足過去了有一刻鍾,就在洛倫以為他們會這麽沉默一路的時候,才看見對方抬起了頭。
“過去多久了?”
“不好說……”洛倫猜測著回答道:“一個晚上,兩三天…都有可能。”
“成功了?”
這是誓言騎士的第二個問題。
猶豫了片刻,洛倫先是點點頭,緊接著搖搖頭。
緊蹙著眉頭,目不轉睛的誓言騎士凝視著黑發巫師的表情足足一分鍾,表情才稍稍松弛了些許…他已經知道對方的意思了。
法內西斯已經被打敗了,但“黑十字”塞廖爾卻沒有。
得到答案的他,似乎完全沒有繼續追問下去的意思,神情依舊肅穆如故——仿佛那個房間裡所發生的一切,他都完全不在乎,更不關心。
沉默的誓言騎士微微頷首,僅剩的右臂舉起劍柄,將額頭抵在“璨星”的聖十字配飾上;黑暗中,僅能稍稍看出他的嘴唇輕動,像是在吟誦,又像是在禱告。
這份莫名的安靜,讓洛倫十分的好奇。
如果自己沒猜錯,誓言騎士應該也是進入了龍王高塔的,或者至少他對“尼德霍格的真相”有所了解。
換句話說,誓言騎士…他知道“聖十字”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存在。
黑發巫師飛快的思考著。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路斯恩——按灰瞳少年的說法,對方早就已經察覺到了他身上的阿斯瑞爾印記,但依然選擇了合作。
甚至在路斯恩和自己都傷痕累累的狀況下,也沒有從背後偷襲…如果之前的合作還可以解釋為“有共同敵人”的存在,那後者就完全違背了一個誓言騎士應有的責任。
他為了信仰可以拋棄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份乃至自己的存在,拋棄了一切的權利,隻為仗劍傳教,斬殺邪神捍衛聖十字的信仰…這絕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犧牲。
洛倫毫不懷疑,換成以前的誓言騎士,會十分果斷的將自己和路斯恩都殺了,連談判的機會都不會給自己留下。
他也不覺得一個隨隨便便冒出來的“教士”,就真的能輕易的改變他堅持了十數年,乃至可以無數次為之奉獻生命的信仰。
於是問題來了:
為什麽…他沒有那麽做?
這就是自己最奇怪的地方。
礦車還在呼嘯著前進,飛快咬合的齒輪與軸承在冰冷的鐵軌上甩出一串忽閃即逝的火花——按照這個速度,恐怕最多只要一半的時間就能抵達地面。
就快要到了。
抽動著喉頭,洛倫刻意將頭轉向正前方,右手悄悄的按住了亮銀的劍柄。
“不要試圖猜測我的想法,巫師。”
轟鳴的車輪聲中,誓言騎士突然冷冷的開口了。
黑發巫師表情一僵。
猶豫了很久,洛倫才緩緩轉過頭來,眼神複雜的看著他的表情——仿佛恆古不變的雕塑般,蒼勁而冷酷。
“所以,關於聖十字和尼德霍格…你早就已經知道了?”權衡了片刻後,欲言又止的黑發巫師才開口問道。
誓言騎士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開口:“至少…比你想象的要多。”
果然……
緊抿著嘴角,洛倫目不轉睛的注視著誓言騎士的眼睛:“那你究竟是怎麽想的,你究竟要做什麽?”
“如果你真的知道‘聖十字’是什麽,你就該明白那是巨龍王國用來統治帝國…不,他們的野心可遠不止如此。”
“他們曾經嘗試著用先進的機械技術,高等魔法知識還有巨龍的威脅統治全世界,但這個計劃失敗了,平民的反抗讓他們明白,不存在永遠對他們俯首帖耳,任勞任怨的奴隸;”
“所以他們換了個計劃,一個…更好的計劃。”
“敬畏、憧憬、恐懼…信仰的源頭,他們利用了生命與生俱來的情感,去建立屬於尼德霍格,巨龍王族永不崩塌的帝國。”
洛倫停了一下,面無表情的誓言騎士似乎並沒有阻止他的意思。
“告訴我……你,不是作為聖十字的仆人,而是作為你自己。”黑發巫師輕聲道:“真的心甘情願…成為一群奴隸主們用來排除異己的工具?”
“還是說,你有什麽苦衷?”
洛倫面色平靜的與他四目對視著。
下一刻,面無表情的誓言騎士猛地睜開眼睛。
殺氣四溢!
旁邊的灰瞳少年身體一震,本能的攥住劍柄撲上來,卻被洛倫死死按住了。
“我說了,不要嘗試揣測我的想法,洛倫·都靈。”誓言騎士的表情冷漠到可怕,眼神中帶著令人顫栗不安的顏色:
“你太狂妄了,巫師。”
鐺——!
狹窄的車廂內,斑駁的長劍“璨星”砸在了洛倫受傷的肩膀上,冰冷的鋒刃就貼著脖頸的邊緣。
“洛倫?!”驚呼出聲的路斯恩依舊被黑發巫師死死扣住肩膀,按在座椅上動彈不得。
表情依舊平淡的洛倫,掃了一眼架在脖子上的長劍——只差些許,就能叫自己斃命當場。
但這些許的距離,卻有千裡之遠。
“對於信仰,你根本一無所知!”
猶如千年寒冰般的連口,誓言騎士的聲音無比的沉重:“不要用你的思維去揣度你完全不了解的事物,信仰的分量,也絕對你口中的敬畏恐懼這些自我滿足的消遣,明白嗎?”
黑發巫師一聲不吭。
“我知道你們巫師是如何看待信仰,看待信奉聖十字的普通民眾的;我知道你們那些虛偽的謙卑後面,隱藏著的是何等的傲慢。”
“你們把信仰看成是軟弱無能之輩的寄托,將‘聖十字’視作和邪神無異的恐怖存在…狂妄如你們,甚至以為自己可以成為那樣的存在。”
誓言騎士一字一句,說的很慢:
“但正是在你們眼中可笑至極的信仰,維持了帝國秩序不至於崩塌,帶來了綿延十二世代的和平;”
“對於生活在田野與山林,土地與沼澤,村鎮與鄉間,窩棚和草屋中的普通人而言,信仰…就是他們生存下去的全部意義,就是他們所擁有的一切;”
“教堂就是他們靈魂和信念唯一的歸宿,傳頌於世的經文和詩篇,讓他們從行屍走肉之中獲得新生,將他們從這個危險而邪惡的世界中拯救出來;”
“而為了他們的信仰,為了讓他們福祉不被傲慢,自以為是的家夥撕扯的四分五裂,我也會不計一切代價的戰鬥下去!”
“哪怕要付出再多代價,做出再多不得已的決定,我…也絕不會後悔!”
下一刻,他收回了“璨星”,第一次露出了諷刺的表情:“洛倫·都靈…你說我自甘墮落,放棄了自我成為聖十字的走狗,工具對吧?
不,不要試圖反駁我,因為你就是這麽想的。
那麽我也告訴你,雖然你曾經做過很多破壞教會權威的舉動,但我從未恨過你;與你為敵,多半也只是各為其主;
而現在,我隻可憐你…你口口聲聲說我自甘墮落,放棄自我;
那請問相信了法內西斯和‘黑十字’塞廖爾口中‘真相’的,又是哪一個?”
啞口無言。
凝視著不再作聲的誓言騎士,洛倫的心情複雜到了極點。
看到對方把劍收了回去,灰瞳少年也終於松了口氣,心有余悸的警惕著騎士的一舉一動。
漫漫長途,擁擠的車廂中心情各異的三人,沒有再說什麽。
伴隨著緩緩停下的礦車,這場疲憊而又充滿劫難的旅程終於抵達了終點。
“我們要去解決被法…‘塞廖爾’控制的銀盔山要塞,順便清剿礦坑中被腐蝕的矮人。”
看著轉身下車的誓言騎士,洛倫淡淡道:“要一起來嗎?”
“這種事情,一支軍隊比我更合適去做。”回首瞥了黑發巫師一眼,誓言騎士的語調同樣很平靜:
“有我這種教會的人在場,只會讓你在不信神的矮人面前礙手礙腳…我的公爵閣下。”
洛倫有點兒後悔說這個提議了。
“下一步去哪兒?”尷尬的氣氛下,只能再搬出這個老話題:“法內西斯已經死了,塞廖爾被逐回了虛空世界…已經沒有需要被你狩獵的邪神使徒了。”、
深吸一口氣,表情淡然騎士輕輕吐出:“埃博登。”
“埃博登?”
“應科羅納執政官的邀請,去調查遠洋艦隊遇難的真相。”騎士默默開口道:“科羅納大師是巫師塔的首席元老,對虛空了解甚深…他開口,說明這件事沒有看上去那麽簡單。”
“有什麽推測嗎?”洛倫隨口問道。
“精靈,或者說…雄鷹王治下的亞蘇爾精靈王國,那邊可能出事了——亞蘇爾精靈們不禁魔法,沒有統一信仰,科羅納懷疑那邊邪神肆虐的程度,可能要遠遠超過了我們。”
洛倫沒說什麽。
他對亞蘇爾精靈的了解僅限於是古木森林的女精靈莉雅的親戚,鍛造技術堪比矮人——考慮到亞蘇爾精靈是巨龍王國的起源之一,這似乎沒什麽好驚訝的。
文化繁盛,織造業、冶金業還有製陶業都很發達,使用秘銀鍛造,類似武士刀或者說同種長刀刃武器的亞蘇爾長刀,不禁魔法而且一度興盛…參考上一句,似乎也沒什麽好驚訝的。
因為彼方乃是群島之國,隔著一片汪洋的迷霧海,所以和帝國之間的交流基本僅限於奢侈品貿易,所以可以說基本上沒什麽可了解的。
“現在就得走?”
“也沒什麽值得我留下了。”
誓言騎士語氣冷淡:“最後一次,巫師,我拋棄一切不是為了這份力量,這柄劍,不是為了成為你口中邪神的走狗。”
“讓我一次次從地獄爬回來的…比這渺小一萬倍,也重要一萬倍——想笑盡管笑吧,在‘理智而冷靜’的你們眼中,我必定是可笑且愚蠢的。”
洛倫怔怔的看著他離開的背影。
有那麽一秒鍾,他仿佛能在背影后面看到一個高聳而挺立的影子。
帶著無可言喻的悲壯。
聳聳肩,抿著嘴的洛倫扭過頭看向身後的路斯恩,面面相覷的二人都忍不住露出了疲憊的微笑。
“咚!咚!咚!”
幽深的坑道中,傳來了突兀的響聲。
震驚的二人猛然回頭,而還未走遠的誓言騎士也已經停下了腳步。
黑發巫師的表情難看到了極點,忍不住咽了咽唾沫。
應該是…錯覺吧?
“咚!咚!咚!”
好吧是真的,並不是自己想多了。
詭異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密集,仿佛浪潮般的在周圍攪動著,就連坑道的牆壁也在輕微的晃動。
這怎麽可能呢?
感受著腳下的震動,黑發巫師的眉頭緊蹙著…按照矮人鮑利斯的說法,那些被腐蝕的矮人都是所謂的“流浪者”,被放逐在廢棄礦坑裡的,而自己現在所在的位置,應該是在整個銀盔山要塞的最上層。
等等!該不會整個銀盔山堡壘都已經……
“咚!咚!咚!”
土石和砂礫不斷的從頭頂的坑道震落, 伴隨著連綿不絕的震動聲,成百上千,乃至根本數不清的黑影出現在了坑道的盡頭。
驚愕的灰瞳少年長大了嘴巴,不敢置信的望著眼前的這一幕。
“洛倫·都靈,你確定……”誓言騎士眯起眼睛,右手換換拔出了腰間的“璨星”:
“我們在那個坑道裡,隻待了一個晚上?”
不遠處傳來一陣轟鳴,臨近的坑道已經在連綿不絕的震動中傾塌了。
三個人的目光不約而同的轉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
“呃…也許是出了點兒偏差。”黑發巫師嘴角抽搐:“但好在對我們接下來的計劃沒啥影響。”
“接下來的計劃?”路斯恩好奇的回頭:“什麽計劃?”
“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