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將一個秘密藏起來,那麽應該怎麽做?”
西薩克蘭,帝都戈洛汶,一處郊外農莊。
“首先…最顯而易見的,你不能把它告訴任何人。”
坐在餐桌前,一名衣衫襤褸的落魄教士,一邊享用著餐桌上新釀的薩克蘭乾紅,就著熱湯將硬麵包松入口。
“每多一個知道秘密的存在,就會增加秘密暴露的風險——這不僅僅是對秘密本身,更是對被告知者的不負責任,平白增加了一份風險。”
“其次,你應該盡可能遠離這個秘密…盡量讓自己所做的一切事情都離得它遠遠的,避免任何有可能涉及到的地方,任何有可能會讓這一切變得唐突,不和諧的地方…遺忘,永遠是最好的保密方式。”
“當然,這僅僅是對物質世界的存在而言。”
“他…知道這一點。”
微微一頓,落魄教士神色平靜,表情淡然。
“所以為了隱藏這個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他不僅要對別人隱瞞,甚至要對自己隱瞞,給自己內心下各種暗示,去隱瞞那個真正的秘密。”
“這些暗示的數量很多,其中有不少都充滿了漏洞…但有漏洞不是關鍵,關鍵在於數量——哪怕不可能讓自己真正徹底遺忘秘密,也要讓自己對秘密本身存在誤解,甚至是天差地別般的誤解……”
噗!
門外傳來的聲音讓落魄教士微微蹙眉,冰冷的目光從兜帽下向外瞥了眼。
蜷縮在門外的小小身影猛地一顫,聲音停止。
點點頭,收回目光的落魄教士才重新端起桌子上的酒杯。
“只有這麽做,才能爭取到足夠的時間,甚至是讓試圖探究秘密的人一次又一次的踏進他精心準備好的陷阱。”
“聰明…真的是太聰明了。”
“清楚知道自己能力的局限性,對敵人的手段有著足夠的了解,再加上一點點運氣,謹小慎微的判斷,稍微冒險一些的舉動…這才是最聰明的做法。”
“羅蘭·都靈足夠勇敢,但只是狂徒;”
“艾克哈特·德薩利昂目光長遠,但缺少力量;”
“一代代被物質世界賦予力量,被失敗者們蠱惑,與虛空對抗的‘存在’們,皆受限制於他們本身,無從抵抗來自另一個層面的入侵,所能做的也只是拖延時間而已。”
“想要打敗一個世界,就要用另一個世界與之對抗,產生變數,誕生機遇…哪怕,這將會帶來更多的危險,因為危險本身…就是機遇。”
“為了翻盤,他們真的已經不顧一切了。”
落魄教士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表情仿佛是在回味新釀的甘甜。
“但現在,掙扎的壯烈戲劇該畫上尾聲,落下帷幕,一切都將結束,一切都將完結。”
“一切,都有其盡頭…再如何負隅頑抗,無濟於事。”
“所行一切——高貴、低賤、殘忍、仁慈、激昂、平淡、繁瑣、簡潔、酣暢淋漓、痛苦糾結……”
“為的…都是這最後一刻的風平浪靜,曲終聲息。”
落魄教士緩緩起身,推開身旁早已死了很長時間的莊園主人,還有圍坐在餐桌周圍的主人妻子,長子和小女孩兒。
噗通!
莊園主人的屍體癱倒在地,一枚守夜人戒指從懷中掉落至身下的血泊。
落魄教士踩著被血水浸泡過的地板,面不改色的向客廳外院落走去,滿是汙垢的靴底染上一圈暗紅。
乾淨整潔的院落內,橫躺著十幾具屍體;有獵魔人的,也有守夜人的…他們的共同點是大多殘破不堪,像是被撕咬過似的,從頭到腳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骨頭和皮肉,猙獰的遺容也證明他們臨死前曾經遭受過很大的痛苦。
雖然…能保留遺容的,也只是寥寥幾個“幸運兒”罷了。
蜷縮在門後的精靈少女雪拉十分賣力的將這些大小不一的屍體,在院子的角落裡堆放的整整齊齊;嬌小的身影不停地搬動著比自己大兩三倍的東西,還要不發出一丁點兒的聲音,早已是大汗淋漓。
有些陳舊破爛的武士罩衣下露出精靈少女細嫩的四肢,白淨中帶著紅暈,透明到能看見下面血管與肌肉紋理的顏色,仿佛是剛剛長出來的一樣;配合精靈少女稚嫩的面龐,顯得可愛非常。
只有慘死在這位精靈少女手中的獵魔人們,才明白這份“可愛模樣”下,隱藏著一頭怎樣的噬人凶獸。
看到落魄教士走出房門,雪拉眼前一亮,討好似的想向救了自己,又讓自己四肢複原的“救命恩人”貼上去;卻又像是存留一絲敬畏和恐懼,始終不敢靠的太近。
臉孔藏在兜帽下的落魄教士,似乎連理會她的心情都沒有,回首挑起目光,看向寶石河盡頭,太陽沉落的方向。
埃博登的方向。
靜靜流淌的寶石河,被傾灑余暉的夕陽披上燦金色的粼粼波光——那耀眼的光輝,簡直比曜日當空時還要更奪目,更壯麗幾分。
望著天水一色的景觀,落魄教士的臉上露出了些許冷笑。
那迅速膨脹的虛空之力,在他的眼中簡直比近在咫尺的夕陽更加刺眼。
如果是在以前…在埃博登,巨龍王城,赤血堡,銀盔山…在過去任何一個時間,他都會盡一切所能的消滅他;至少,也必須阻止他更進一步,造成破壞自己計劃的變數。
但如今,已經沒有這麽做的必要了。
結局已經定下,不妨讓他在尾聲之前,再囂張一段時間。
“走吧。”
收回目光,淡淡開口的落魄教士不等身後的精靈少女反應過來,便已經邁步離去。
“去哪兒?”
精靈少女趕緊跟上,下意識的開口問道。
但幾乎就在開口瞬間,“稚嫩可愛”的臉上就露出了驚恐的表情,連忙閉上嘴巴,蜷縮著趴在地上瑟瑟發抖,動都不敢動一下。
直至落魄教士走遠了,發現她沒有跟上來,才停下腳步,緩緩回首望去:
“戈洛汶。”
…………………………
一切都安靜下來了。
震動、崩塌、陷落、龍吼、咆哮…所有的聲音,都在黑暗中銷聲匿跡。
沒有光線,也就沒有光明,一切歸於冰冷沉寂的黑暗…甚至連對溫度的觸感,對氣味,對一切能確認自己存在的東西,都被“黑暗”剝奪的一分不剩。
只有仍在“思考”的意識,還在繼續運轉。
不斷的進行著思考,洛倫睜開“眼睛”。
虛空…這是他第一次,“一個人”來到這裡。
之前的任何一次,不論是墜入夢境,精神殿堂,夢境世界…幾乎都是在有“人”陪伴,或者至少是在有保護措施的前提下,涉足其中。
而這一次…黑發巫師沒有任何保障措施,孤身站在虛空之中。
首先感受到的,是“自由”。
不受拘束的“自由”。
不僅僅是存在的自由,甚至是被身體所局限的自由——不再受到物質世界的束縛,他能清晰的感覺到自己的意識可以隨意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進行任何層面的移動。
他甚至感覺自己可以瞬間移動到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任何一個存在或者不存在的角落;他也可以穿越時間,前往過去或者未來。
只要他想,只要他的腦海中存在著這樣一個“概念”,他就可以無所顧忌,無所不能。
甚至是創造一個世界,或者…成為一個世界。
這就是虛空的力量,或者說……
這就是虛空。
因為不存在而存在的“存在”。
黑發巫師微微蹙眉,一股莫名的衝動湧上心頭。
思考的“意識”在瞬間閃過了一個火花——僅僅是在那一刹那,眼前所見的世界立刻改變了模樣。
炙熱的,滾燙得燃燒著熊熊烈焰,傾吐火舌的曜日出現在他的頭頂,將黑暗清掃無遺!
澄澈的穹頂出現在黑發巫師的身側,周圍是綿延鬥轉的積運,腳下是幅員遼闊的大地。
下一秒,思考的意識稍稍出現偏頗,就像火花消散。
轉眼間頭頂曜日熄滅,黯淡;積運化作烏雲,雷霆密布;崩裂的山川噴出衝天火柱,磐石大地四分五裂,噴湧出會爆炸的氣體,點燃了在海水中傾覆的陸地;
卷起煙塵的烏雲降下如瀑的酸雨,與湧上大地的海水,焚毀山川的火焰一起,將大地上一切誕生或還未來得及誕生的生靈,統統在萌芽中消滅。
這一切變化的太快,太迅速,以至於等黑發巫師意識到剛剛發生了什麽時,頭頂曜日晴空已經化作靜止的銀河,眾星捧月般將簇擁著他的“身影”。
而在他的正下方,被“毀滅的世界”再次重生,只是稍微改變了模樣:
山峰猶如箭塔般豎立,大地一分為九,層層疊疊,圍繞著其中最高,最寬闊的山峰拔地而起,傲然屹立。
這仿佛世界樹,或者說古木森林精靈聚落樹一樣的“世界”,因為層次高地而出展現出完全不同的樣貌——最頂端的陸地被群星照耀,與過去無異;最底層卻完全籠罩在黑暗之中,恰如深淵。
視野垂落,穹頂的銀河猶如驟雨般隕落;就在群星即將墜至地面的前一刻突然停下,並且就永遠停在了墜落的最後一刻。
黑發巫師感覺,自己好像開始理解虛空世界的“運轉”方式了。
然後就在這一刻,情況出現了變化。
悲傷、喜悅、興奮、沉悶、憤怒、平靜…各種各樣的情緒猶如狂風暴雨般湧入自己意識中來,萬箭齊發一般轟擊著自己用冷靜和理智為意識豎起的鐵壁銅牆。
思考的速度不得不放慢,竭盡全力去遏製這些迅速膨脹,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情緒;失去操控的“星辰世界”瞬間傾覆,在墜落的爆炸與轟鳴聲中毀於一旦。
幾乎同時,或者說早有前兆,或者說根本不存在時間的概念…某個全新的,完全超出了黑發巫師理解范疇的世界,出現在他面前。
海量的訊息還是湧入他的意識,成為他思考的一部分;而原本光是為了抵禦情緒就耗盡全力的“思考”,再次受到衝擊。
宛若當頭一棒!
他無法停止思考,正如同生命不可能停止生存一樣——思考和情緒是維持意識存在的根本,他無法停止下來,就要不停的,以完全跟不上的速度去理解湧入自己“視野”的,海量的訊息。
那些訊息…它們是文字,是符號,是聲音,是假想,是腦海中一閃而過的靈光,是荒謬到自己都不會當真的玩笑,是觸摸時能夠真切體會到的冰冷、炎熱、堅固、柔軟、舒適、痛苦……
黑發巫師想要喊出來,想要撕心裂肺的喊出來…他可以撕心裂肺,可以喊叫,但卻不會有喊叫帶來的感覺,更不可能有撕心裂肺的痛苦——因為只剩下意識的他,已經不再受身體的束縛了。
他想要讓這一切停下來,可一旦停止思考意味著“意識”和存在的死亡——對別的巫師,這意味著會變成瘋子,對洛倫, 這意味著他物質和意識層面的存在會同時完蛋。
因為他不是這個世界的存在,他是個異鄉人。
他的精神和物質層面是完全統一,無法分離的。
哪怕只是早死、晚死,或者生不如死,他也必須堅持下去,否則就全完了,他連一根頭髮絲都不會剩下,自己被自己“殺死”。
砰——
一個急促而又短暫的聲音,在黑發巫師的意識中炸開。
那一瞬間,一切都停止了,龐大的訊息流變得緩慢——這麽形容其實非常不合適,因為虛空中沒有時間概念也就沒有快慢之分,但的確像是變慢了——逐漸的,開始變得可以讓洛倫接受了。
腦海中的訊息一點一點的被思考,理解,接受,消化…各種各樣,各式各樣完全不同的訊息,情報,發生過和沒發生過的事情,真相與虛幻,現實與謊言,不斷的在洛倫腦海中徘徊。
像是在看一本巨大的,永遠也翻不完的書。
這……
“無需緊張,無需警惕,來自物質世界的存在,您現在非常的安全。”
聲音在黑發巫師的意識中響起,他能清晰的察覺到這聲音和其它“訊息”的不同——它是主觀的,有意識的:
“您…正在我的保護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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