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夜幕降臨,“霧月庭”名字的涵義,才真正展現在黑發巫師的眼前。
潮水退去,風平浪靜的海上是陣陣翻卷的飛沫與波瀾;銀月懸空,浮雲散去的午夜是靜影沉璧的安逸和清澈。
白日間清淡的水汽,在夜晚才蒸騰而起,化作少女貼身的薄紗,透而不露;水霧凝而不散,將幽林中的花香與葉風卷帶著,也籠罩在了霧月庭的空氣中。
被樹屋環繞的霧月庭中,找不到一個火把;但幾乎每個“街道”隔一段距離,就有一棵被螢火蟲聚集的樹;微弱的光亮猶如繁星,為這件“薄紗”點綴上璀璨的珠玉。
淡淡風波,卷動著珠紗間的花香;無雲的夜,倒映起傾灑落銀的皎月。
這是任何一處城鎮,要塞或者鄉間能看到的,無需勾勒畫眉,胭脂塗抹,宛若天成的幽靜之美。
令人窒息。
看著遠處深陷午夜,猶如深淵般的海岸,黑發巫師感受著此刻的寧靜,然後緩緩將目光轉向聚落正中央的雲冠樹。
明天一早,盧卡就要向來自古木森林四面八方,聚集在霧月庭的精靈長老們匯報帝國使團的情況。
從晨星林到霧月庭最快是四天的路程,這就意味著自己有四天的時間收集情報,了解一切背後的真相,找到令古木森林精靈如此團結一致的原因。
盧卡的話裡說的很清楚,晨星林的精靈——或者至少有一部分——對如今的現狀是十分不滿的。
如果自己不能阻止,戰火必定會在這片古老的森林燃起…不論是誰,他將整個古木森林的精靈聚集在一起,都肯定是為了某個重要的目的。
而坐落西垂的精靈們,唯一的進攻方向也只有東方。
輕輕歎口氣,洛倫跳下樹屋的枝頭,在霧月庭“街道”漫步而行。
聽不到太多的聲響,也幾乎看不太到人影——除了正中央的雲冠樹和外圍的一些密林,聚落內甚至連巡夜的守衛都沒有。
這麽大的一處聚落,警備松懈的簡直不像話。
也對,這裡已經是古木森林的盡頭,除了林中的野獸和精靈們自己之外,根本不可能有“外人”出現,多余的防備很沒有必要,甚至他們可能都沒有想到過還需要巡夜。
不過正好方便了自己。
清冷的月光斜灑在小巷的出口,倚靠在牆邊的黑發巫師悄無聲息的潛伏在陰影裡,深深吸了口氣,緩緩閉上了眼睛。
高階魔咒,精神視界。
透明而不可視的波紋,猶如滴入古井的水珠般,以他為中心向整個霧月庭的擴散。
經歷了三年的磨練後,這個魔咒對黑發巫師已經是猶如吃飯喝水般的熟練。
最重要的是有道爾頓導師,在一旁不停的協助改良——在盡可能保持原本水準的同時,將虛空之力的逸散殘留降低到最小。
這不僅僅是緩解咒語本身帶來的負荷,更是因為獵魔人和守夜人不同,面對的敵人幾乎都是被虛空腐蝕的怪物;太過強烈的虛空反應在它們眼中,簡直就和明火執仗無異。
兩個舉著長槍的戰舞者穿過小巷,還不時談笑風聲;
牆後的樹屋內,一位精靈母親正撫慰自己剛剛睡著的孩子,旁邊是在海上忙碌了一天的丈夫,明日還要忙碌的他疲憊到早已沉入了夢鄉;
雲冠樹上,守衛聚落的精靈戰士紋絲不動,空出來的左手不停的撫摸著脖頸上的橡木掛墜,眼底流露出一絲溺愛之情;
一切的一切,盡收眼底,清晰可聞。
原本美若畫卷的霧月庭,瞬間便有了生機。
古木森林,這裡的精靈們,他們真的明白自己接下來要做的,究竟是什麽嗎?
隱隱回想起盧卡在來時說的話,黑發巫師忍不住搖搖頭。
下一秒,在兩個戰舞者轉身走進巷口的同時,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巷中。
昏暗的月色下,黑發巫師順著枝頭不斷的飛躍——精靈們的聚落,永遠不會缺少樹木和大大小小的樹屋;鱗次櫛比,簇擁而生的樹梢和枝頭,簡直就是天然的階梯。
就這樣,他迅速橫穿了大半個霧月庭,朝中心的雲冠樹接近。
隨著距離縮短,周圍巡邏的戰舞者也終於開始增多了起來;
面無表情的黑發巫師速度不減,一步不停,雙眼緊閉集中精力,倚靠著精神視界來為自己引路。
不像是“看到”或者“聽到”,而是純粹的“感覺”得到。
穿過小巷,漫步街道,踏過屋簷…沒有一個精靈戰舞者,注意到了黑發巫師的身影。
因為他們根本沒有看到,也沒有聽到。
就像是一處活生生的“啞劇”般,與黑發巫師“配合默契”的霧月庭精靈們一次次的與他擦肩而過,最近的時候甚至只有兩三步的距離。
但隔著一道樹牆,便讓他們渾然不覺。
直至靠近雲冠樹下的時候,黑發巫師才停住腳步。
守在前面的一名戰舞者,攔住了唯一的入口。
表情警惕的戰舞者,就像是隱隱感覺到什麽似的,自始至終目光都死死盯著面前的巷口,目不斜視。
躲在巷中的洛倫面不改色,蜷縮著的身體一動不動,身影和頭頂樹枝倒映的影子完全貼合在了一起。
過了半分鍾後,戰舞者搖搖頭,朝另外一個巷口走去。
黑發巫師依舊紋絲不動。
果然…僅僅十幾秒的時間,把手入口的戰舞者就已經轉身歸來,猶如嗅到獵物的獵手般全神貫注的打量一番。
又過了整整一分鍾,終於打消戒心的戰舞者遲疑片刻,才跟著另一個從巷中巡邏的歸來的戰舞者一起離開。
果然…哪怕是再怎麽松懈,在聚落最關鍵的區域還是會保持絕對警惕的;每個入口方向的守衛不是一個而是兩個,一個巡邏一個監視,用輪番交替的方式保證沒有無法看到的盲區。
但在“精神視界”的加持下,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洛倫的注視之下;小心謹慎的走位,就能避開他們的視線范圍。
走出小巷的洛倫,猶如夜晚漫步的路人般,堂而皇之的走進了雲冠樹。
輕輕攀上樹梢,黑發巫師的腦海中再次回響起盧卡之前囑咐過的話。
“…雖然習慣有所不同,但霧月庭和晨星林一樣,雲冠樹的頂端是長老們交談的長屋,而僅次於其的第二落樹屋,就是貴客們休息和暫居落腳的地方……”
“…你口中的‘亞速爾精靈’,不論他是不是,或者是否喜歡這個稱呼,他一定就在那裡……”
“…不論你希望找到什麽,那裡都應該是你最想去的地方,順利的話,也許你真的能夠解決你眼中那場,幾乎無可避免的戰火……”
緩緩呼了口氣,微微蹙眉的洛倫,來到了樹屋的門外。
透過門扇與門沿的縫隙,可以看到裡面的布置。
房間不大,但精致而且不空曠;正對著門的牆上掛著一幅繪製在橡木板上的風景畫,兩邊還用花草做裝飾,擺著幾個陶瓶,地板也並非泥地或者樹乾,而是精修鋪好的木板;一盞早已熄滅的燈台,安置在床鋪旁的小茶幾上。
除此之外,並沒有多余的物什。
床鋪上,躺著一個瘦削而長的身影,側躺著,將後背暴露在黑發巫師的面前,隱隱還能聽見微弱的鼻鼾。
他睡的很安穩。
挑了挑眉毛的洛倫,輕輕按住了腰後的“亮銀”。
沒錯,對方現在睡著了——就算他是裝睡,戒心十足,洛倫也有足夠的把握在他起身的那一刹那,貫穿他的胸口。
有心算無心,一點兒都不難。
只要自己乾掉他,所有的事情,矛盾和紛爭,就都能化為烏有——帝國使團遠在晨星林,霧月庭的精靈不可能知道是誰乾的;就算會爆發矛盾,矛頭也只會指向他們彼此,而不是帝國。
而不論遠在迷霧海對岸的亞速爾王國究竟在盤算些什麽,一來一回都至少一年的時間。
他的死,能為帝國,能為自己爭取至少一年的時間。
唯一知道真相的,只有晨星林…或者說,盧卡一個而已;而為了晨星林和整個東部森林的安危,他是絕對不會說出口的。
或者,倒不如說這正是他期望的。
亞速爾精靈的死能給他換來機會,重新改變團結一致的,古木森林的理念和想法;常年在大樹牆和入侵食人魔戰鬥的戰舞者,他的目標一定是重新奪回南方的永夜林聚落,而不是向深林堡,挑起和帝國之間的戰爭。
殺死他不能解決問題,但是至少能暫時消滅問題,爭取到一年時間。
一年的時間,就帝國眼下的形式來看,布蘭登和康諾德之間的紛爭已經用不了一年了。
屆時布蘭登掌控天穹宮的政治核心,自己和他則能大刀闊斧的完成改革,將聖十字教會的囂張氣焰打壓下去,集中全部力量,準備迎戰亞速爾王國的入侵,以及“黑十字”塞廖爾的下一步計劃。
沒錯,只要殺死他。
只要殺死他……
“呼————!”
長長歎息一聲,黑發巫師微微蹙眉,眼神有些複雜。
緊握著“亮銀”的左手,緩緩松開。
並不是放棄,而是自己掌握的訊息還太少了。
“…如果不能憑自己的意志做決定,無法獨立判斷某個事物的對錯好壞,找不到對自己立場最有利的選擇…那只能說,我的學徒是個失敗者……”
道爾頓導師的話猶然在耳。
如今的自己早已不是過去的自己了,自己所要做的事情也不再僅僅局限於完成某項任務,或者用暴力手段破壞局面。
而是要徹底弄清真相,而非盲目的完成任務…因為自己,已經不再是某個人的棋子了。
不再被艾克哈特二世利用,不再被任何人利用…而是用自己的眼睛去分辨,去尋找對自己和自己身後的人們,最有利的選擇。
在徹底弄清真相之前,這個精靈…必須活著。
做出決定的洛倫緩緩起身,小心翼翼的朝向雲冠樹樹梢的方向走去。
然而,就在他準備離開樹屋的那一刹那……
“來都來了,這麽晚,去哪兒啊?”
寒毛倒立——!
悠悠然,還帶著幾分慵懶的話語在黑發巫師耳畔,卻猶如從地獄中傳來的聲音!
門後…是那個精靈。
他一直醒著?!
究竟是自己的行動被他察覺了,還是盧卡撒謊,故意引誘自己上套?!
前半秒鍾,黑發巫師的腦海中閃現過無數種可能。
後半秒,不動聲色的轉過身來,面無表情的推開了房門。
清冷的月光從窗外灑入,依稀能看到那個“亞速爾精靈”慵懶閑適的坐在床榻上,平靜的望著自己。
右手邊,靜靜躺著一柄亞速爾長刀。
他看起來年紀不大,最多和盧卡相仿;深棕色的頭髮系成端馬尾,一身黑色長袖窄袍讓他原本就略顯瘦削的身形,愈發挺拔了幾分。
“在下一直有晚睡的習慣,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對方就像是在為洛倫解釋似的,輕聲開口道:“何況霧月庭的仲夏之月,可不是什麽時候都能看到的美景。”
“那麽這位不知名的,明顯不是精靈還喬裝打扮的先生;請問…您故鄉的仲夏之夜也有如此令人窒息的景色嗎?”
死寂,不能形容的死寂。
莫名的安靜中, 屋內屋外兩個人彼此默默對視著。
直至黑發巫師走進屋中,輕輕落座在這位“亞速爾精靈”的床榻前,才打破了這份寧靜。
“沒有。”
“那不妨陪我一起賞月吧——這一年一度的仲夏之月,只有今夜才完整無缺。”亞速爾精靈的臉上露出了欣喜的微笑:“哦,都差點兒忘了,我叫米德爾,米德爾·萊…啊,您叫我米德爾就行了。”
“那麽,米德爾閣下。”洛倫輕咳兩聲,清清嗓子,猶豫片刻方才開口道:
“您是…橫渡迷霧海,從雄鷹王的王庭蒞臨此地的嗎?”
“那您呢?”
微笑的米德爾緩緩開口,仰望空中的冷月,冰冷的銀光灑在他的臉上:
“您是奉薩克蘭帝國皇帝的命令,來殺我的刺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