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黎明。
地點,天穹宮。
徹夜未眠的黑發巫師站在窗前,視線掠過外面同樣徹夜未曾離開的宮廷衛兵們,猶如鋼鐵雕塑般立於宮殿和階梯兩側,甲胄與盾牌上,已經布滿了水霧與晨露。
洛倫重重的歎了口氣。
能夠讓這些北方軍團如此毅力十足,徹夜不眠在宮殿中站崗只能為了一件事,也只會為了一個人。
康諾德·德薩利昂的加冕儀式。
說起帝國皇帝的加冕儀式,也可以追溯到帝國第二世代的艾克哈特一世陛下;時至今日只有極少數的家族還存有關於這段歷史,記載著這位開啟了“偉大征服”,對抗魔物入侵的皇帝陛下,是如何將加冕儀式從聖十字教會手中“搶”過來的。
沒錯,遠在第一世代乃至古王國時代的薩克蘭,與現如今任何一個公國都沒有任何不同;由聖十字教會的大主教為皇帝加冕——標志著聖十字將“統治人間”的權力授予皇帝,允他掌控世界的力量。
另一方面,這也是雙方達成某種協議的表現;早在帝國初創時,維系薩克蘭帝國統一的不是皇室;將生活在在邪神與怪物所統治的,水深火熱的世界中的人們拯救出來的,不是巨龍…而是聖十字教會;
聖十字的捍衛者,智慧與真理的庇護者——這個頭銜既是一份榮譽,也是一份承諾;德薩利昂家族的皇帝,將世世代代庇護和擁戴教會。
但這份承諾在,在艾克哈特一世時稍微“變了變”。
挾大勝歸來的皇帝陛下首先以“偉大征服”,“拜恩與波伊歸順”,“迎娶皇后”三件事為由,準備給自己重新舉辦一次更盛大的加冕儀式,讓全帝國的貴族都來觀禮。
教會很高興的答應了,因為這也有助於提高教會得威望。
緊接著皇帝陛下以“拜恩與波伊並不信仰聖十字”為理由,將加冕儀式從大教堂轉移到了天穹宮。
教會也勉強同意了,因為強大且信仰女武神的拜恩公國值得皇帝這麽做。
最後,皇帝希望在加冕儀式時自己不用下跪,同時欽定一個和自己關系特別好的教士來給自己加冕,大主教在一旁觀禮就可以了。
看在皇帝大勝歸來,又不想在婚禮上讓皇帝不高興的教會,咬咬牙還是同意了。
於是就在當年的加冕典禮上,發生了一件根本不會記錄在冊的事件——原本應該給皇帝戴上冠冕的教士,竟然直接雙膝跪倒在皇帝勉強,將鐵王冠雙手奉上!
得意洋洋的艾克哈特一世不僅接過王冠自己戴上,還親自為自己的皇后戴上了冠冕,宣布從北方之洛泰爾至南方拜恩,自己為帝國劃定了最後的疆界,同時組建了第一屆“禦劍騎士團”議會。
這場影響深遠的加冕儀式,在之後的史料中卻被變成了“黑歷史”;那位向皇帝奉上冠冕,一時無兩幾乎成為大主教的教士,也在之後死於一場不明不白的刺殺。
但“加冕儀式在天穹宮舉行”這件事,卻成了一種新傳統被保留了下來。
………………………………………………
“雖然我認為這種事情無須贅述,但作為禦前內閣之首的掌璽大臣,督導公爵們服從帝國律法,在典禮儀式上做出符合他們身份的舉動,依舊是我傳統上的職責。”
前往天穹宮大殿的走廊中央,換上一身深藍金邊袞袍,披著卷邊大氅的梅特涅·利奧波德束手而立,微笑而不失嚴肅的看著面前的大公們。
或者說,一群讓人頭疼到炸裂的“問題兒童”。
“是是是,我們都知道該怎麽裝得像個好人,打扮得像個沒上過床的淑女!”一臉不耐煩的薩莉卡·約拿連連擺手,搶斷了老人的話:
“我們會安安靜靜的,在康諾德的大日子上做個乖寶寶的——喂,你那是什麽眼神?難不成你真的沒上過床;嗯,瞧你的個頭這種事兒好像也不奇怪啊。”
無視了艾勒芒公爵尤利·維爾茨那嚴肅而銳利的目光,彎刀女大公不屑的冷哼一聲,單手插腰將目光撇了過去。
“我說…誰能告訴我這個加冕儀式,和我老家的那個有什麽區別啊?”剛剛睡醒就被通知要參加儀式的魯文,一臉茫然的撓頭——他昨天是唯一一個沒有參加最後一場會議的:“還有,到底要我們做什麽啊?要不要下跪啊,我不想給康諾德下跪啊!”
“哦,其實說來也簡單。”一旁同樣扶著刀柄,面帶微笑一副“社會前輩”架勢的諾蘭·厄德——阿爾勒大公——十分“耐心”的給他解釋道:
“用不著下跪,我們到時候只需要坐在椅子上,保持穩健狀,全程裝木偶,必要的時候站起來,高呼三聲‘皇帝萬歲’就可以了——這是公爵們的特權,我們隻比皇帝低半級。”
“那如果他逼著我們下跪呢?”
“這也好辦,到時候我會直接把刀架在你頭頂,然後你就本能閃避——在他們看來,那個動作應該就和下跪差不多了。”
“哎,這個辦法好,謝謝啊!”
“不用客氣,都是應該的,應該的……”
一聲不吭的掌璽大臣,唯有苦笑。
“您變得安靜了呢,洛倫·都靈公爵。”看著從始至終不發一言的黑發巫師,梅特涅·利奧波德輕聲說道:
“是變得更加謹慎了,還是另有隱情?”
“我倒覺得是您想太多了,掌璽大臣閣下——我這個人一直都很謹慎,不怎麽愛說話。”洛倫很是平靜的開口道:“但還是感謝您的提醒,我以後會變得更謹慎的。”
“聖十字庇佑,那真是再好不過了。”掌璽大臣欣然微笑,頗有些感慨道:“總有人覺得英雄和偉人應當是敢作敢為,卻不知道謹小慎微才是根本。”
“有底線和原則,是英雄與惡徒最大的分別;謹慎和穩重則是騎士們的護身符,庇佑他們在戰場上無往不利,所向披靡。”
說完,帶著意有所指表情的掌璽大臣轉身離去;兩側的宮廷護衛們隨即靠近,“拱衛”著公爵們前往天穹宮大殿。
看著身旁全副武裝,舉著盾牌按住兵刃的軍團士兵,公爵們紛紛眉頭微蹙。
雖然在帝國傳統中,由天穹宮的皇家侍衛“隨行”屬於只有公爵們才能享受的榮譽和待遇,但眼下這劍拔弩張,還有那一雙雙從頭盔下露出的凶芒,顯然和任何“榮譽”無關,更像是在獄卒在押送囚犯一樣。
感受著壓抑至極的氣氛,就連一貫不怎麽在乎這些的魯文,也感覺到了情況有些不太對勁;薩莉卡·約拿更是冷哼一聲,故意加快了些腳步表示自己的不滿,直接將衛兵們警告的目光無視掉。
“還真是隆重到極點,不同凡響的加冕儀式啊。”
帶著有些猙獰的笑,諾蘭·厄德故意靠近黑發巫師說道:“這麽充滿軍團風格的加冕儀式,不愧是從斷界山要塞回來的皇帝,真令人驚訝——他大概已經分不清要塞和宮殿的區別了吧?”
“哪裡哪裡,說到驚訝,您才是最讓我驚訝的那個。”嘴角勾起,頭也不回的洛倫露出了些許冷笑:
“阿爾勒公國與德薩利昂皇室相互敵視了十二個世代,卻在您的手上畫上了句號——第一個投靠和與皇帝結盟的阿爾勒大公,百年之後您一定會名垂史冊。”
“過獎了,我只是比較擅長審時度勢而已。”
眉毛一挑,露出一嘴尖牙的諾蘭·厄德輕笑著,像是沒聽出洛倫的冷嘲熱諷一樣:“眼下的局面,布蘭登身邊已經有了您和薩莉卡公爵,您和魯文公爵關系又那麽好;夾在拜恩與洛泰爾之間的阿爾勒想要生存,當然要抱住皇室的大腿才行。”
“當然,遠親不如近鄰,康諾德就算願意支持我也最多是口頭支持一下;真正能夠威脅到阿爾勒的只有您麾下的拜恩;所以如果您和布蘭登殿下需要皇帝的情報,盡可以來找我——我這個人,很喜歡交朋友,特別是有錢有權有勢的那種!”
看著他那“真誠而又熱情”的笑容,沉默了很久的洛倫,半天才吐出一句話:
“……諾蘭·厄德閣下,您可真是個實在人。”
“如果您和我一樣統治阿爾勒六方領地,在充斥著荒漠和巨怪遍地的鹽鹼地上建立自己的邦國,您也會和我一樣實在的。”諾蘭·厄德咧嘴微笑:
“聖十字給了拜恩天下最肥沃的土地,給了洛泰爾充滿獵物的森林,留給阿爾勒的只有貧瘠的土地和一幫奸詐貪婪,無惡不作又冥頑難治的領民。”
“我叔叔在他洗澡的時候,被抗稅的暴民砍了腦袋;我爺爺當上公爵那年乾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搶了我父親娘家人的領地,讓安撫了手下人沒有造他的反。”
阿爾勒公爵語速不急不緩,隨著一行人走上前往大殿的階梯般娓娓道來:“所以啊,都說別的公爵要對付的只有外人;阿爾勒的老爺在對付外人之前,還得和自家人先打一架…瞧,天穹宮大殿,我們到了。”
踏入大廳,首先映入洛倫視線的,依舊是居於正中的,德薩利昂家族的紋章——三頭巨龍托舉的鐵王冠。
和上一次禦前審判相比,現在的大廳顯得異常樸素,除了頭頂的吊燈與兩側的掛毯,幾乎找不到太多的裝飾品;就連這些東西看上去也十分的不和諧,像是匆忙間從別的宮殿搬過來的。
大廳之內已經來的不少賓客,但和他們的人數相比,明顯還是軍團士兵的人數更多——如果不是恍若白晝的燈光和兩側的掛毯,實在讓人有種身處軍營的錯覺。
看著氣氛森然的大廳,還有到場賓客們——主要是帝國貴族和受邀的巫師與教士們——幾乎人人繃著臉,帶著勉強擠出來的笑容。
只要一聲令下,就能讓他們血濺當場。
反倒是剛剛已經“見識過場面”的公爵們,此刻倒是泰然自若,再沒有半點不適的表情;畢竟就算再怎麽想要大權獨攬的皇帝,也不會在自己的加冕儀式上將自己的封臣統統宰了。
當然,更重要的是來自六大公國“觀禮”的軍隊,此刻也已經抵達了帝都,就在天穹宮的宮門外駐扎;一旦有變,糾集起來足有近萬人的軍隊,不出一刻鍾就能攻破這剛剛翻修不久的天穹宮。
至少,公爵們是這麽認為的。
“這大概會以‘最軍團風格’的加冕儀式記錄在冊吧,就像狂龍女皇那場‘最像晚宴與戲劇,還有求婚儀式’風格的加冕儀式一樣。”
帶著調侃的表情,無視了身後尤利·維爾茨投來目光的諾蘭·厄德依舊冷笑道:“不過嘛…倒也挺符合眼下現狀的。”
“死了一位皇帝,又即將要面對一場存亡之戰的帝國,‘軍團風格’真是再貼合不過了——就不知道為了拯救這個帝國,我們究竟需要多少軍團去送死了;一百個?兩百個?”
“還是說…得再獻祭一位德薩利昂家的皇帝,讓一位英雄背負惡名——就像艾克哈特一世的偉大征服,‘賢者’布蘭登的血骸谷之戰,狂龍女皇的最後之戰那樣——皇帝們總能得到他們想要的,但有時候結果可能和他們想的不太一樣。 ”
意有所指的阿爾勒公爵,將目光投向德薩利昂紋章之下的幾個身影。
陪同著康諾德·德薩利昂一起走出來的身影,多了兩個。
左側的那位,是人盡皆知的掌璽大臣,梅特涅·利奧波德,垂手而立。
右側的則是一位垂垂老矣的長者,拄著拐杖的同時還需要兩位穿著教士服的年輕人攙扶,才勉強能夠站在原地。
“諸位……”
“在這個痛苦而又悲壯,崇高而又神聖的日子裡——以掌璽大臣之為賜予我的權柄,我在此向大家鄭重宣布;”
掌璽大臣溫和的嗓音響起,在一片壓抑的大廳中,卻是那樣清晰,每一個字符都帶著不可名狀的力量。
“吾皇已死……”
“吾皇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