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姨娘猛地抬起頭來,發上插著的那隻素色簪子不可抑製地顫抖著,仿佛搖搖欲墜。
她的眼淚凝結在楚楚動人的面龐之上,眼中的神情無比複雜。她本以為大少夫人此次前來不是興師問罪便是出言諷刺,頂多也就是探探口風罷了,沒想到一下就將話給挑明了。
這倒反而讓她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楊姨娘的嘴唇囁嚅了幾下,終究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因為此刻隨便的一句話,很有可能就要了她的命。
不,是滅了她最後的希望。
景顏將楊柔的一切想法全都看在了眼裡,漆黑的眼眸如一波碧潭,幽幽映著楊姨娘的面孔,翻滾盤旋將她吞沒。
“姨娘明白我的意思。”景顏坐直了身子,稍稍看了初晴一眼。初晴會意,從身旁拿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塊再普通不過的錦緞帕子,丫頭們通常會將這樣的帕子蓋在主子的床-上,等到就寢的時候,才將其拿開,保持床褥整潔。
隻一秒鍾,楊姨娘的眼神便從疑惑變成了驚恐,她指著那帕子尖聲道:“快把它拿開!你們想做什麽!”
景顏點了點頭,初晴便立即將帕子收了起來。
“姨娘剛才看到了什麽?”景顏柔聲問到。
“你想拿著熏著麝香的帕子來害我的孩子!”楊姨娘不可遏止地顫抖起來,她緊緊攥著身下的被子,臉色驚恐到了極致。
“不,你說錯了,想害你的不是我,是夫人,”景顏望著她瑟瑟發抖的模樣,臉色緩和下來,“若不是我一早叫人在麗錦閣看著,恐怕姨娘根本不會發現它。”
“那又如何!”楊柔的聲音有些顫抖,卻十分激動,“我聞得出它的味道,夫人怎麽可能用這麽明顯的法子!”
話是不錯,楊柔對這些容易導致流-產的東西異常敏感,所以她很清楚季氏是不可能做出這樣愚蠢的動作的。
可是……
景顏微笑著點了點頭,仿佛十分讚賞:“姨娘果然是好眼力。不錯,這塊帕子熏過麝香,你一聞就能聞的出來,夫人自然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更何況,這塊帕子上的麝香味道很淡,根本不足以導致流-產,若是換了別人,根本聞不出來。”
景顏微頓了一下,而後輕啟唇-瓣:“可姨娘知道嗎,這座麗錦閣灑掃的丫頭,是季氏一早安排下來的,每日白天,便讓人把帕子放在姨娘床-上,每日夜間,再偷偷拿走。姨娘這幾日剛住進來,一定處處謹慎小心,你肯定會聞出床-上的味道,但卻又找不到味道的來源。”
“到時候,姨娘懷疑起來,會讓春竹每日換洗床褥,可是那丫頭也會做得十分隱秘,讓你找不到味道的來源,如此一來,姨娘在極度緊張下,會做什麽?”
楊柔過口而出:“告訴老爺……不!告訴老太君,有人要害她的孫子!”
“可是你沒有證據,你能怎麽說?說只有你能聞得到嗎?如此一來,大家都會覺得你是懷了孕故作姿態,疑惑疑神疑鬼過了頭,甚至是因為與這麗錦閣水土不服,到時候搬回煙雨齋,姨娘的孩子,才是真正的不安全。”
景顏的聲音十分輕柔,像是在訴說一個美滿結局的故事,而聽者楊姨娘,後背的汗毛全都豎了起來,冷汗像水一般從毛孔中滲出,她感到了一陣徹骨的寒意。
季氏動起手來,確實是連根拔起,就算自己有所察覺,也絲毫抓不住對方的把柄,這才是真正高明之處。
她不要回到煙雨齋,那個季氏一直為她準備的囚牢!
楊柔低下了頭,剛才那陣驚慌如今已經轉為了無奈與悲哀,她無聲地歎了口氣,幾乎是在喃喃自語:“我走錯了一步,以後步步都是錯。”
景顏當然知道楊柔指的是什麽,可是她卻像是裝作沒聽懂一般,點頭道:“是啊,姨娘第一步就走錯了,不應該處處依附夫人,若不是這樣,今日也不會如此難堪,橫豎都是走不通呢!”
“你說什麽?”楊姨娘反應過來,這話裡有話,難不成自己不要這個孩子也不行?……
“我說,無論姨娘今天做什麽,都是錯。若今日難堪的是我,雖然姨娘一時無憂,但您想一想,今後一查,荷包還是出自你手。你想要保住性命,還得繼續替夫人做事,你做過的那些事,你還記得嗎?”
楊柔聞言猛地一顫,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一旁景顏,慌亂之中,竟然有一絲心虛。
其實景顏也不知道她們之間有過怎樣的交易,她只是靠直覺去猜,竟然被她猜中了。
“退一萬步講,姨娘千辛萬苦還是生下了孩子,可是您卻沒了,孩子被季氏抱過去叫他娘,您還指望什麽呢?”
“哈哈哈……”楊姨娘忽然苦笑起來,笑著笑著,眼淚自眼眶中滿溢出來,“她到底還是不願意放過我,到底還是不願意……”
望著她一副頹敗的樣子,景顏心中有過一絲不舍,但很快,這種情感便被理智衝淡了,她面無表情道:“其實姨娘,解決問題的方法就在你的身上,只要你平安生下小少爺,坐穩了位置,所有人都會對你刮目相看,就算季氏也不敢隨隨便便動你。”
“在這期間,我會盡我所能幫你,只是你,也得幫我。”景顏一字一句,說的極為清晰,全都扎入了楊柔的心中。
沉默了半晌之後,楊柔終於恢復了平日裡的常態,默然點了點頭。
直到兩三個時辰後,景顏才從麗錦閣走了出來。沒過多久,麗錦閣中就換了一批丫頭,春竹身旁也多了幾個可靠的幫手,別人只知道這是老夫人的意思,卻不知道是老夫人默許景顏這麽做。
春竹是個心思單純的,見景顏如此坦誠,不禁生出一陣好感:“姨娘,寧夫人那件事情,你怎麽不一起告訴大少夫人……”
“噓!”楊柔聽見春竹提起了這個名字,頓時用手捂住了她的嘴,“這個人,你以後再也不許提!”
自己和景顏,是互相利用的關系,假如讓她知道王廣和發妻寧氏的事,等於就讓王松知道,到時候,府裡又是一陣天翻地覆不得安寧……
消息傳到重華苑的時候,季氏幾乎氣歪了嘴,在屋子裡生生罵了楊柔好幾個時辰。最後實在是罵累了,榮媽媽才端來了敗火湯。季氏喝下,隻覺得肚子裡的氣依舊脹的難受,手一推,將盛著湯藥的碗全都推到了地上。
春花望見這滿地的碎渣,怕傷到夫人,趕緊蹲下-身子去撿,卻被季氏狠狠踹了一腳:“滾開!”
春花一個踉蹌摔到了碎瓷片上,頓時劃的滿身是血,卻一聲不吭,立即退出了屋子。
榮媽媽不斷給季氏順氣,拿著象牙精雕手柄的團扇不停地扇:“夫人消消氣!您跟那賤人生什麽氣!如今她只是懷了孩子,咱就算這孩子生下來,也是喊您一聲娘,她到底還是翻不了身的。”
“娘?我稀罕那孽種喊我娘嗎?我怕我折壽!”季氏氣急敗壞,她從沒有想過,一向乖巧的楊柔會做出如此忤逆之事,“都是景顏,都是她在背後挑唆!楊柔也是個蠢笨的,她說的竟然全都信了!平日的機靈都到哪裡去了!”
榮媽媽彎著腰諂媚地笑道:“是啊,如今老太君回來了,不知大少夫人使得什麽迷魂術,讓老太君對她都是十分喜愛呢!夫人,咱們的計劃,還做不做了?”
“做!當然要做!只是這一次,不僅要把景顏給我除掉,還要把楊柔那個賤人處死,我要讓這個府裡的人知道,背叛我,是什麽下場!”
榮媽媽急忙道:“是是!夫人說的是!老奴這就去辦!”
“等等!”季桂芝眼珠子一轉,忽然想到一件事,立馬提筆疾書,片刻之後,把書信塞到了榮媽媽手中,“你給我把信送到我父親手裡,盡快。”
榮媽媽接過信,使勁點了點頭。
這幾日氣溫連續攀升,可誰知到了今日,卻驟然降了。王府的夫人小姐們都脫下了厚重的襖子褙子,換上了仙羅衣裙,氣溫這麽一降,頓時都不怎麽願意出來活動了。
大家早早地歇下,府裡一片黑暗,只有修文院依然亮著燈。
此刻屋子中-出了景顏之外,空無一人,安靜至極,連陪侍身旁的初晴和白梨都在門口守著。至於王松,他頻頻進宮,今日也提前來過口信說不會來歇息了。
屋子裡傳來沙沙的聲響,景顏在摩挲著手裡的紙條,若有所思。這幾日,季氏一心對付楊姨娘,無暇顧及自己,楊姨娘將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自己。
趁著這樣的空檔,景顏也在跟景慕頻繁通信。而景慕最近,剛剛給她下達了一個任務,她本在等機會,而如今大家夜涼早休,是動手的好時候。
燭火還在不停地搖曳,映著整個內室一片暖黃。景顏的纖纖玉-指將手中的紙片夾了起來,靠近那簇火苗。
噌的一下,火苗竄了上去,將紙片迅速吞沒。景顏的手沒有放,灼傷的刺痛通過指尖傳了過來。
望著燒成的灰燼被夜風吹飛,她的心反倒安靜下來,隨即關上了窗戶,緩步走到了存放衣服的箱子邊。
數不清的巨大漆紅雕花大木箱依次排好,景顏走到倒數第二個箱子前,熟練地打開。
滿目的綾羅綢緞,景顏將手伸了進去,柔軟的觸感包繞著她的手指,但很快,她摸-到了一個堅硬的物體。
那是箱子裡的暗格,打開暗格,一套黑色的夜行服映入眼簾。
脫下-身上穿著的衣裙塞入被褥之中,再把帷帳放下,再次走出來的時候,景顏已經是一身黑衣。
她輕巧地從後窗跳了出去,吹滅了那盞搖搖晃晃的燈火。
王府的最後一盞燈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