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向來是沒什麽話的,瑞紅跟隨她多年,自然是明白這位老太太的心性,但其他夫人小姐卻不喜這個過於嚴肅的老太太,每次跟隨,不是愁眉苦臉,便是找借口離開。
可這位大少夫人一路都是默默跟著,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既沒有離開,也沒有露出愁苦之色,十分與眾不同。
瑞紅不禁好奇地偷眼看她。
只見她膚白勝雪,盈盈透亮,一雙秋水瀾瀾的眼睛低垂著,長而卷的睫毛在陽光下投射-出一片淡淡的陰影。桃紅的唇-瓣微微揚起,挺翹的鼻子上有一顆似有若無的痣,仿佛畫龍點睛般,讓整張臉都神采奕奕起來。
光是美貌,還不足以吸引人,瑞紅總覺得這位夫人身上有股隱隱勃發的氣勢,清麗的面孔下,似乎有著一團火焰,叫人移不開視線。
瑞紅跟著老夫人見過許多夫人小姐,但像大少夫人這樣奪目的,畢竟少見。
與此同時,老太君也在暗暗打量這位孫兒媳,她暗示瑞紅,讓帶路的小丫頭多繞幾個彎,這樣一來,走路的時間便長了,常人是無法忍受窒息一般的安靜,景顏卻能。
老太君不禁微揚嘴角。
福隆軒中,高老太君坐上了紫檀瑪瑙鑲瓷片的雕花貴妃榻,身子斜斜倚著,背上靠著一個引枕,邊上還有一個緞面靠背。榻上鋪著暗紅祥雲大緞褥,右手邊則放著雕漆痰盒。
待坐穩之後,老太君微微閉上了眼睛,念安低著頭,輕手輕腳地遞上了一塊溫熱的、冒著熱氣的帕子給老太君擦手,反反覆複,擦了五次才算乾淨;而一旁的思寧,則拿出一個像是瓷瓶般的景泰藍掐絲器物,上面通著一根管子,接著鎏金的鴨嘴。
景顏用余光看著,發現那是水煙筒。
思寧舉著水煙筒,將鴨嘴放到了老太君的嘴邊,靜靜等待著。與此同時,瑞紅半跪在老太君身旁,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草紙卷成的精致紙媒,十分熟練地用複雜的方式點燃了水煙管,動作輕巧而又賞心悅目,不知背後練了有多久。
在上元朝能夠吸水煙的,非富即貴。因為這種貴族之間吸食的水煙草並不是本國生產,大多來源於外朝進貢。更甚者,為了使抽水煙的動作更加優雅,符合上流社交,常常需要練習很久點紙媒的動作,那水煙筒,更是價值連城。
高老太君一介女流,能夠有如此動作,定是個不俗之人。
高氏順勢吸了一口,隨後長長地歎了口氣,將那惹人迷醉的煙草深深埋入五髒六腑,仿佛有一股苦澀而又芬芳的感覺流入了大腦,而後微微眯起了眼睛。
屋子裡頓時傳來一陣淡淡的異香。
景顏跪在堂下,至始至終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嘴角微揚,恭順至極。老太君看在眼裡,默默點了點頭道:“起來吧。”
“是,祖母。”景顏站起後,乖乖的站到了一邊,雖然她的腿已經酸麻的很,卻並未在臉上表現出絲毫。
瑞紅見老太太的眉眼點了一點,便會意地拿出一張椅子給景顏坐下。
富麗堂皇的福隆軒中,老太君仿佛一尊肅穆的佛像,讓人不禁生出幾分惶恐。她的聲音自頭頂落下,沒有平時老人該有的慈愛,而是處處透露著威嚴。
“你知道我為什麽過來?”
景顏心中一顫,此刻的高氏,已經和方才在正廳之中截然不同,語氣有了些許審問的意味。
高氏不同於季氏,她是正經豪門貴族出生,見慣了大風大浪,
根本不把後院那些勾心鬥角的伎倆看在眼裡,在她面前耍花樣,簡直就是班門弄斧。 “是,景顏明白,夫君給祖母寫過一封信。”
王松一早得知鄭國公府給老太君修繕翠竹庵的消息,便修書一封,邀請老太君來這裡做客。
景顏身在後宅,有很多事情王松不便插手,他便想到把這一尊地位最為威嚴的老太君請過來,作為景顏的靠山。
只是,到底能不能成為靠山,還得看景顏的本事。
果然,老太君十分欣賞她的坦誠,但臉上依舊冷冰冰:“後宅本就是是非之地,怎麽,你要我一個老婆子來保護你?這點本事都沒有,你還在這裡做什麽王家長孫媳!”
這話說的十分重,連一向看慣了老太君臉色的瑞紅都感覺一陣心驚。
景顏的氣息十分輕微,她明顯感覺到了對方那股撲面而來的凌厲之氣。她想到曾經在李府,陪著李瑩瑩看過異域的一次猛獸表演。
當時馴獸師為了凸顯表演的效果,曾經請兩位家仆上前參演。
隻記得那一頭毛發油亮的獅子猛地衝到了家仆面前,一位早已嚇得屁滾尿流,而另一位,則直-挺-挺地站著,眼睛緊閉,就當什麽都沒看見。
因為一切都只是表象,只要有馴獸師在,那獅子便不會咬人。同樣,只要她還是王府的大少夫人,景家的二小姐,這位位高權重的老太君也不會當即把她怎麽樣,這一切,僅僅只是試探。
“回祖母的話,顏兒雖入府之間不長,但也是個明白人,這一切,都是為了我的夫君。人都有護短之心,夫君為人正直善良,但這也不是他能夠任人魚肉的理由!景顏願意為了他的為了,拚盡自己的一切。”
這幾句話,字字真誠,句句真心,絲毫不加隱瞞,令瑞紅大吃一驚。這樣的女子,到底是少見的。
王松身為大少爺,除了長房長孫王潮之外,是老太君心上第二重要的人物。鄭國公長子王潮在嚴厲的教導下,平時話不多,與人交流仿佛隔了一重山。
而王松不同,他在家中的溫文爾雅,在戰場上的勇猛果敢,爽朗的性格讓老太君十分喜愛,甚至覺得這個孫子更像當年的自己一些。後來王松下-半-身癱瘓,老太君頓覺十分可惜,但也更加關照這個孩子。
她怎麽會不知道季氏的那點心思。雖然王欒也是她的孫子, 但她斷不會允許這種通過陰謀手段奪取地位的行為存在!
一瞬間,她已經做出了決定,語氣變得溫和起來:“好了孩子,我明白你的苦衷。”
“不過這一切,都是因為松兒,若你的心思不在松兒身上,而在王家的家產,我斷然不會允許你多活哪怕一秒鍾!”
初晴和白梨看到景顏走出了福隆軒,頓時松了口氣,趕緊上前詢問。這個陰晴不定的老太太看著實可怕,還好二小姐出來的時候身上依舊完好無損。
景顏望著她們擔心的模樣,不禁笑了出來,細眉彎彎,明媚燦爛。
“二小姐,當真是嚇死奴婢了!咱們趕緊回修文院吧,都累了一上午了!”
景顏搖了搖頭,忽然看向了另一個方向,幽幽地道:“麗錦閣,應該已經布置好了吧?”
初晴點了點頭:“是的,老爺很著急楊姨娘,愣是叫人在一個時辰內都布置好了。二小姐,你莫不是想去麗錦閣看楊姨娘!”
“是啊。”景顏淺笑隱隱。
初晴頓時瞪大了眼睛:“小姐去看她幹什麽!她可是繡了那三個荷包啊!更何況小姐讓她住到了麗錦閣,有意在夫人那頭幫她,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你以為我讓她住到了這裡,是在幫她?”景顏神秘莫測地一笑,隨後又道,“你又怎麽不知道,這不是她自己想要的結果?”
自己想要的結果?楊姨娘平時依附夫人,處處戰戰兢兢,怎麽可能做出這樣破格的舉動?
望著初晴驚訝疑惑的面容,景顏只是淡淡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