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重騎著高頭大馬,身上紫色的袍服又輕又軟,透亮極了,趁得他眉眼疏闊,相貌清雋。
左懷身上又是水又是泥,臉上因為趕路曝曬黑了一圈,還帶著一點紅腫。
兩個人的模樣一對比,那真是天差地別,讓人都沒眼看。
路重顯然很高興,大笑道:“他鄉遇故知,難得難得,走,請你喝酒。”
左懷:“……”
對了,這貨確實是一早來了南安城。
“難為你在這等荒僻之地,居然還過得不壞?”左懷有點不是滋味地哼了哼。
不知道為什麽,他今天就覺得自己在小夥伴面前有點丟面子。
以前在京城,他左懷才是場面上的人物,身份比他高的,學問沒他好,學問比他好的,沒他年輕,沒他俊美,樣樣都不差的,也沒他討女孩子歡心。
就說這路重,論身份,兩個人相差不大,路重論起來是陛下的娘家人,就算身份比他高一點好了,可他不大喜歡讀書,到是會畫兩筆畫,也有人誇讚他說,有名風范士。
但那都是小人拍馬的說法,哪裡及得上自己這正經科舉出身的探花郎!
若是比一比受女郎歡迎的程度,整個京城年輕一代的貴公子,能勝得過他的寥寥無幾,至於路重,暗戀一姑娘七年,還讓人家入了他大哥的懷抱,切!
左懷一路腹誹,嘴角抽抽地與路重見過禮,這才舉目遠眺,神情略有些凝重。
南安城臨水而建,本來是很繁華的城市。
看得出來,建築精致,花木也繁茂,只是災民增多,顯出一種頹廢和亂象。
又因為海盜總是侵擾,各處都留下些許戰火的痕跡,讓人心裡不安。
乞丐們灰白著臉,神情麻木,眾多災民三五成群地湊在一處,目光呆滯。
他不自禁有些膽寒,忍不住問了句:“南安城有多少災民?”
路重聳聳肩:“這我可不知道,你去縣衙問縣丞去。”
左懷被噎了下,他到南安城,受皇命處理南安郡王被抓後的一切事務。
其實是給皇家善後來的。
如果能在最短時間內平定南安的亂局,那他就是大功一件。
如果不能,就只有灰溜溜躲回京城,陛下也要失望,那他未來的前程可就真不好說了。
左懷想起他離開京城前,他爹把他叫到書房中囑咐的話。
當時他爹就跟他說——“陛下派你到南安城,不是為了讓你抓人殺人,是為了一個穩字。”
“要抓人,要殺人,要威懾,有陛下的親信,禁軍統領錢風。”
“你到了地方,最大的目標應該是盡快恢復南安城的秩序,要與當地豪強把關系和緩下來,至於這裡面的度的把握,就看你自己。”
左懷不傻,他知道他爹是什麽意思。
做南安城的知縣,身為外來者,京城裡出來的,背景強橫,他就是過江龍,面對地頭蛇的時候,既不能太強,也不能太軟。
太強了會被人群起而攻,事情辦不成,太軟了被人拿捏,陛下要的局面他就給不了,陛下就不高興。
他父親會同意他此時來南安城,其實也是看出錢風先來大鬧一場,南安城的本地豪強都被嚇破了膽子,此時個個都縮頭,正常來說,不會願意與他起衝突。
如果他在本地人中,再拉上一二盟友,工作就容易展開,穩定了局勢,南疆安穩,也算拔除掉南安郡王留下的毒瘤,消除那位王爺在這個城市的影響。
只要大體能做到這幾點,他來任職三年,就算有功無過,調回京城官升三級也不是不可能。
左懷一路上也對南安城的局勢想過很多,
做過幾個計劃,但真踏足這片土地,他舉目四顧,民生凋敝,災民已將成禍患。他登時明白,先不要說別的,最要緊的還是賑濟災民,安撫民心,不要鬧出民亂。
真要是他來南安不久,就鬧出民亂……
不用陛下處置,他爹先宰了他。
可朝廷如今哪裡還能再調集得到糧食?
因為災情,去年朝廷下旨,允南安城不交糧食稅款,但那些銀錢糧食如今早已虛耗掉,朝廷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再拿出銀錢。
各地災害多發,局勢糜爛,需要賑災的地方多達多個州省,朝廷國庫裡的銀子早空了,連軍餉都將將要湊不出,陛下為此也傷懷數日,嚴令宮中節儉,已經在想辦法。
可是短時間之內卻是無力顧及南安城的。
朝廷就算有銀子,也必須用在刀刃上,需要用銀子的地方多得很,顯然他們這地方不可能被放在首位。
心中明明千頭萬緒,左懷一開口,第一件事卻先抱怨:“這等南蠻荒僻之地,恐怕沒有軟香溫柔的小美人,也沒有好酒可喝,苦啊!”
路重:“……呵!”
等晚上鎮死京城來的這土鱉。
路重心下冷笑,面上卻神情柔和:“左兄,你先去縣衙安頓,交接公務,等晚上為兄設宴,為你接風洗塵。”
左懷面上比他更客氣:“那就有勞路兄。”
心裡卻是長歎,應酬啊應酬。
在這破地方怕是要苦熬了,沒有珍饈美食,美酒佳肴,也不會有動人的歌舞,無處可消遣,三年苦日子,何時是個頭。
左懷到衙門的時候,衙門裡燈火通明,出來迎接他的縣丞和兩個書吏,身上又是土,又是汗,十分狼狽,一見到他,登時松了口氣。
幾個人簡直熱淚盈眶:“大人可算是來了!”
胡縣丞歎氣:“縣衙事務繁雜,千頭萬緒,大人要是在不到,我們這些人可真要愁得去撞牆。”
說著,他們便引領左懷去後衙。
後面兩個廂房大門洞開,裡面擺放著一大堆帳冊,還有本該封存在庫房的案卷。
桌子上也亂七八糟地攤了一大堆帳本。
縣丞簡單說了下情況:“咱們縣衙出了那事,常平倉空了,庫銀也沒了,縣裡的人大半都下了大獄,好幾個月縣裡各項事務都沒人打理。”
“這些日子孫連安孫大人到是幫了把手,可欽差大人是為南安逆案來的,終究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縣台大人不到任,著實不好辦。”
左懷:“……”
不多時,書吏上來,把各種檔案翻出來給左懷看。
上面列了城內人口數目,糧食數目,人口平均收入,糧食價格增幅。
還有災民湧入數量,糧食現存數量,非常詳盡,各種表格俱全。
左懷向來不大精通細務,他在翰林院時,於算學一科,就屬於只知道一點皮毛的那種。
在他看來,這也沒什麽,將來為官,只要掌控大局即可,到時候帶幾個師爺,讓師爺們各自做擅長的事,用不著他樣樣精通。
此時一看這些檔案帳冊,登時頭大,但也看得出,南安城目前面臨一場糧食危機。
左懷臉上冷汗都要下來,甚至浮想聯翩,想到這些災民們若是連口活命的糧食都吃不到嘴裡,會出現什麽樣的情況?
他在京城,也沒少聽說下面哪裡鬧災,朝廷賑災不及時,災民們衝撞大戶,劫掠一空,只要有一人登高一呼,便又是一地糜爛的結果。
隨即,左懷吐出口氣,輕聲道:“我記得賑災糧款籌集到不少了?萬民書和萬民傘都進了京城?陛下還讚咱們南安多仁義之士。”
書吏點頭:“到也多虧了咱們南安城首富許員外仁義,當日前任知縣洪大人在時,許家便與大人商議過賑災之事,由許家出錢借與縣衙,並一力承擔出外購糧事宜。”
“如今第一批糧食已經運到,暫時緩解我南安的危局。”
“但以許家一家之力,終究還是力有未逮,糧食消耗程度快得超乎我們想象。”
書吏說完,略頓了頓,低聲快速道,“本是勉強能夠用的,但左右州省都困難,強調走了一批,還有一部分支應軍餉去了。”
“若不是許家六奶奶及時發現……情況還要糟糕。”
左懷愣了愣。
這事到不稀奇。
對於許家的事,他到是知道一點,沒來南安以前聽父親提起,說南安郡王之事,多多少少牽連到南邊一些豪強。
許家便是其中之一。
也不是什麽多顯赫的人家,但是確實富貴,南安城首富。
家中有船,做糧食和鹽場的生意。
左懷一看許家的背景,也就明白為什麽有人非想要把人家攪合進去。
只要許家一栽,那油水足的不知道能肥多少人。
其實朝廷勳貴大員們,到現在都有一種養肥羊的情節,養著商戶發展壯大,然後收割。
大周的商人的確不好做。
但是許家卻出了聰明人,不說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人家這一招一出,朝廷就不好做得太難看。
民心這種東西,有時候它不怎麽重要,可有時候它又非常重要。
如今在南安,民心顯然處於它最重要的時候。
陛下正為救災之事發愁,如今出來一個主動分憂,還上達天聽的,下面的人肯定就得順應聖意。
估計用不了多久,許家的人就是無罪釋放了。
不過,許家的情況似乎也有點複雜,因為他們家擁有一座大船廠中非常要緊的利益。
好像不少人既不願意讓他們家就這麽沉下去,因為他們在船廠中地位挺重要,少了他們玩不轉。
可是又想從他們身上再扒拉下點利益來。
聽聞是本來已經快步入正軌的船廠,目前又有一點不明顯的變故。
左懷若有所思地把事情理順,在許家這等局勢下,似乎也沒有慌亂,他們家的那個能耐女人,一點都不曾著急,好像還做了點什麽,反而讓別人心浮氣躁。
反正最近幾日,給許家求情的人家一下子多了不少,手段頻出,到像是想賣好給許家的模樣。
書吏還站在一邊喋喋不休:“……南安城的糧食缺口日益增大,如今都不敢發放下去,還請縣尊大人示下。”
沒糧食他能怎麽辦?
左懷絞盡腦汁想,早知道情況如此惡劣,他該來之前動關系讓戶部支應些糧食才好。
現在去寫信籌措,恐來不及。
一時間愁得頭髮都要白了幾根,到下午便聽聞縣學學生趙易寒,與同窗十數人,說服縣內幾個大戶人家獻糧,林林總總加起來也有百余石。
很是不算少了。
左懷精神一振,忍不住想,要是整個南安城的豪強世家,家家戶戶都有這等善心腸……
不過,那純屬做夢。
交接完公務,左懷愁了大半日,到傍晚時分,路重就來接他。
兩個人在京城其實不算很熟,關系一般,但也是一個圈子裡的,如今到南安城,四顧皆茫然, 卻是本能地親近許多。
“去幹什麽?”
左懷正了正衣冠,抬手轟走在他耳邊亂飛的幾隻飛蛾,打了呵欠問道。
路重失笑:“你最喜歡的,喝酒觀景品美人。”
左懷:“……就在這兒?”
他確實不信南安城的夜生活能豐富得過京城,只要能聊作消遣,打發時間,就是萬幸。
……
獨秀山莊
左懷置身於花樹間,一壺溫酒,香氣濃鬱,不喝便先醉了。
小小的湖就如翡翠一般澄碧,湖上的玉橋,不知何時架起彩虹來。
一道彩虹,數不盡的璀璨燈光,將整個山莊襯得不似凡間,到如仙宮。
彩虹橋上,一個看不清楚容貌,做文士打扮的女子正在說書,她顯然在說唱方面是位行間,一開口,分散四處的客人們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此時,正在講一個公案故事。
細說前朝的一位青天,他能日審陽夜審陰,身邊有無數俠義之士匡扶左右,助他審理冤案,為平民百姓做主,還世間一片青天。
左懷以前也不是沒聽過旁人說書,他向來不太愛聽這個,隻覺得粗俗,唯有大字不識幾個的窮苦百姓才會喜歡。
此時坐在南安城,他竟也聽得入了迷,說不出哪裡好,可是隻覺出一個‘真’字。
那‘文士’說得真情實感,再驚心動魄的離奇案子,出自她口,聽入人耳,都仿佛成了就發生在眼前,讓人親眼目睹的真實。
加上環境又如此特別,左右侍候的人也是言行不俗,左懷正襟危坐,不自覺就消去了心裡的那一點輕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