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哲拿著手電仔細照了照這孩子的瞳孔,見他確實恢復意識,心裡才松快了點。
這還是個孩子,先接觸一下孩子總比直接就面對大人要強。
不過這時候的孩子,恐怕也不怎麽好對付。
好在如今置身的這環境,荒蕪的大草原上,蘇哲又是個聰明人,在場的這些人一看就天真單純,一臉的書生氣,尤其是那些學生,方若華到的時候,一人給他們發了個書包,裡面裝著現在的課本,筆記本,甚至連他們需要的一些地質考察資料都有。
如今學生們坐在一起,點著蠟燭,打著手電,嘀嘀咕咕互相討論個地理,數學,物理化學一類的問題,這一開口,任誰也不能說他們不是學生。
小疙瘩心裡至少信了八成,這些人的確是外地來的學生娃娃。
學生啊!
當初他也上過識字班的,班長還獎勵過他一個筆記本來著,因為他能認識一百個字了。
可惜……現在那筆記本早就不知道丟到什麽地方去。
“來,趁熱吃一點,不過你餓得太過,不能吃太多,要不然傷胃。”
高敏攏了攏頭髮,把兩條粗辮子卷了一下盤起來,拿卡子卡住。
小疙瘩使勁吞咽口水,終於忍不住吃了一口面,香滑的味道一入口,他這眼淚就吧嗒吧嗒地掉下來,哭得滿臉泥濘:“嗚嗚,要是早三天,早三天遇見你們就好了,有這麽一碗面,我們班上李大柱他們就不會死了。”
他的嘴巴本來挺緊,但是傷心到極處,實在忍不住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
他因為鬧肚子,李大柱為了照顧他,兩個人就一起掉了隊,李大柱把最後一口糧食留給他吃,他自己挖野菜,吃草根,可隻吃這些,一天兩天還行,這麽長時間過去,又如何能受得了。
在三天前,李大柱再也走不動……那天早晨他們醒來,小疙瘩一睜眼,就見他的人已經僵得不成樣子。
小疙瘩又走了三天,開始發燒,打擺子,人也不行了。
蘇哲和高敏聽得都心酸的厲害。
吃了一小碗面,小疙瘩把碗底都舔得乾乾淨淨,一點油漬都沒有剩下,就起身道:“我要繼續趕路了,要追上我們的大部隊。”
他猶豫了下,輕聲道:“哥哥,姐姐,你們都是好人,也快點走吧,草地上荒無人煙,可能有狼,很危險的。”
蘇哲想了想道:“沒事,我們的老師和同學們肯定知道我們走丟了,一定也在找我們,他們肯定會留下標記,只要能找到我們的人,大家就安全了。”
“這樣吧,小疙瘩你也要歸隊,你一個孩子,自己走同樣不安全,不如先跟我們走一段。”
小疙瘩略微猶豫了片刻,到底還是答應下來。
如果眼前這些人是好人,那麽大家一起走,可以有個照應,也挺好的。
萬一要是自己走了眼,這些人是壞人,那他跟著他們,還能盯著點,仔細觀察,不要給自己的隊伍帶去危險。
反正他們這一點人,就算真是壞人,只要被揭破,也掀不起大風浪。
小疙瘩還想,這些都是讀書人呢。
讀書人多了不起?
要是帶一群讀書人回去,他們老班長肯定得特別高興,現在隊伍裡,可不就是缺少讀書人。
天色一亮,方若華就騎著車,把所有的行囊都收在車上,大家上了路。
草地裡又是水又是泥,一步一趔趄,所有人都顯得特別疲憊,也很沮喪。
小疙瘩轉頭四顧,四下瞥了兩眼,心裡到更確定這些就是沒吃過苦的學生娃娃,瞧那細皮嫩肉的模樣,肯定都是家裡的寶貝孩子。
剛才草地裡跑過去一隻螞蚱,明明是秋後的螞蚱,眼看活不了了,算什麽,那個高敏姐姐就嚇得大喊大叫,把他都給嚇了一大跳。
到是方若華那輛車,小疙瘩很好奇,總是忍不住圍在周圍轉來轉去。
高敏就逗他:“想不想坐?”
小疙瘩臉一紅,別看瞧著膽子大,可看見這大家夥,卻有點不敢上。
“肯定老貴,老貴呢,坐壞了我可賠不起。”
在草原上用雙腳走路,一走就是好幾個小時,在現代社會誰乾過這等事?
高敏他們都提著一口氣,人人不肯在一個小孩子面前丟臉,咬牙硬撐,可還是沒多久就累得連眼神都麻木,半點力氣也不剩。
方若華早把車讓給年紀最大的馬教授夫婦兩個,車上的物資她是能背的都背上,還能擠上四個人,大家就輪流坐一坐。
小疙瘩特別有經驗,輕聲道:“萬萬不能歇,不怕慢,就怕站,要是站住了,那可就真走不了了。”
他想起自己班裡幾個病號,都是走不動,就想著歇一歇,可一歇,再歇,歇著歇著,便再也站不起來。
方若華走在最前面帶路,回頭笑了笑:“不如我們唱首歌提提神?”
蘇哲腦子裡閃過各種各樣的紅歌。高敏就先笑道:“唱琅琊榜的主題曲,唔,風起時,我喜歡。”
“變幻,風雲幾卷,亂世起驚瀾,血仍殷,何人心念……”
方若華起頭,眾人就開始唱。
“……烈火清平願,揮劍,借別紅顏,無意續余年……征途望斷,鐵甲猶寒……關山橫渠,誰可補天,碧血長槍,昨日少年,孤影歸途,不見烽煙……”
小疙瘩很少聽人唱歌,此時聽不太懂,卻也覺得,人家唱得真好。
……
“老班長,老班長!”
梁小山使勁搖晃水塘邊老班長的胳膊,可是他一動不動,嘴唇乾裂,如果不是胸口還有微微的起伏,他幾乎以為自己碰到的已經是一具屍體。
“嗚嗚嗚,老班長。”
另外兩個小同志匍匐在地上,眼淚也滾滾而落,“怎麽辦啊?”
“想辦法找點吃的,我們去釣魚。”
梁小山從老班長手裡拿過縫衣針燒出來的魚鉤,撲過去釣魚。
“魚啊,魚啊,求求你們,快點上鉤吧。”
只要能釣出一條魚,他就能挽救老班長的生命。
這一路上,老班長為了照顧他們這幾個掉隊的病號,把所有的青稞面都給他們吃了,可是遠遠不夠,幸虧老班長燒了一個魚鉤,每天晚上找有水塘的地方安營扎寨,總是或多或少的能釣上來一點魚。
到現在梁小山還記得清清楚楚,那陣子,他和兩個病號一直能喝到魚湯,可是從來不見老班長喝過,那天他就忍不住去問老班長,問他為什麽不吃魚?
老班長隻說:“吃過了,一出鍋我就吃,比你們吃的還早。”
可是怎麽可能?
人的身體不會說謊話,他和兩個小病號雖然還是一天比一天衰弱,但比起只能肯草根的時候,多少要好些,還能挨得住。
但老班長瘦得厲害,一日比一日更削瘦,瘦得皮包骨頭,眼睛深深陷下去。
終於,梁小山看到了,老班長拿著搪瓷碗,嚼著幾根草根,和他們剩下的魚骨,那魚骨那麽堅硬,那一刻,他簡直覺得萬針穿心。
老班長卻不讓他說出去,隻說:“指導員當初把你們交給我,臨走的時候告訴我,‘他們年輕,一路上,你是上級,是保姆,是勤務員,無論多麽艱苦,也要把他們帶出草地’……”
“小梁,弄點吃的不容易,我眼睛壞了,想要找點食物,一天比一天難,你別擔心我,我身體好,不用吃太多東西。”
人怎麽可能不用吃東西?
“嗚嗚嗚。”
老班長昏迷了,梁小山忍不住撲倒在老班長懷裡痛哭,他想起倒在路上的同志們,他很害怕,特別害怕。
現在他的老班長也要死去了。
“小山,小山,你聽!”
旁邊的小同志忽然站起身,抬頭眺望。
遠處好像有火把。
梁小山忍不住想,是同志們嗎?有人來了?在這茫茫草原上,總不至於有敵人。
敵人追不上來,他們沒有那麽好的腳力。
梁小山也不知從哪裡湧起來的力氣,猛地背起老班長,奮力向前面跑去,越跑越快。
方若華都不需要望遠鏡,也能看到遠處的情形,連忙讓蘇哲坐到車裡去,自己騎著車一加速,不到三分鍾就出現在梁小山的面前。
梁小山抬頭,眼巴巴地看向方若華,既帶著希望,又充滿警惕。
“山子!”
小疙瘩從車上一躥而下,撲過去摟著發愣的梁小山又笑又跳,“山子,真的是你,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梁小山愣了半晌,猛地回過神,整顆心都活了:“救救老班長!救命!”
“先吊上葡萄糖,三妹,我們有葡萄糖吧。”
“帶了兩箱子。”
雖然蘇哲是法醫,但是給人輸液的技術,他是相當生疏,遠比不上方若華的手更靈活。
很快,帳篷再一次支起來,方若華把隨身攜帶的小米抓了兩把熬上粥,塞給梁小山和他那兩個同伴一人一小瓶葡萄糖。
這些人都是病號,腸胃炎,發燒,但是藥和食物,對他們也是特別管用。
老班長迷迷瞪瞪醒過來時,看著火光裡梁小山的笑臉,不禁問:“難道我們一起去見了馬克思?”
“哈哈哈哈!”
梁小山大笑。
隊伍裡又加了幾個人,老班長是個溫厚長者,也經驗豐富。
方若華和蘇哲總能感覺到他充滿打量的目光,不過,兩天下來,這目光到是一天比一天更溫和。
老班長經驗豐富,當然看得出來,這些都是很天真純粹的學生,也許他們並不像自己一樣有信仰,但是他們也絕對不是敵人。
別的不說,就在趕路的時候,那幾個學生娃娃唱了一首歌,叫《團結就是力量》。
這歌可真好聽。
讓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唱得多麽好。
老班長聽了都覺得,他還不能閉上眼睛,他還得繼續看一看,看到那一天的到來。
“嗷!”
遠處忽然傳來一聲狼嚎。
老班長蹭一下從擔架上坐起身,蘇哲連忙伸手按住他:“別動,千萬別動,你非常虛弱,不能動。”
蘇哲把自己的羊毛大衣外套掖了掖。
老班長蹙眉:“不行,我聽這叫聲,像是一匹孤狼,肯定是被狼群趕出來的,越是這樣的狼越危險,它要不是餓極了,不會來襲擊人。”
四下看了看,老班長一眼就看出在場的都是一些手上沒染過血的孩子,就連方若華,如今也內斂得很,至少老班長沒看出她有什麽不同。
說話間方若華從腰裡抽出兩把匕首,做了個手勢,一躍而出:“蘇哲,把鐵絲網給豎起來,都小心一點。”
話音未落,她就撲了出去。
小疙瘩和梁小山都大驚失色:“若華姐姐!”
雖然接觸的時間不長,可是方若華溫柔和氣,對他們都十分照顧,還會講故事,小疙瘩和小山都特別喜歡她。
眾人神色緊張地盯著方若華的背影,眼看她消失在茫茫草木中。
不多時,前面又是一陣狼嚎,嚎叫聲淒厲中帶著凶殘。
蘇哲一邊指揮人手,緊緊張張地鋪設鐵絲網,一邊聽著前面的動靜,還分出心神來安慰眾人。
“那是誰,三妹啊,別人不知道,你們還不知道咱們三妹的本事?降妖伏魔,降龍伏虎,樣樣都行,別說一匹孤狼,就是前面來一群猛虎,在我們三妹面前也掀不起什麽大風浪,有她在,我們怕什麽?”
高敏不禁笑起來。
在場的這些都是直播間的忠實觀眾,追三妹的直播追了多年,聽蘇哲一提,都不禁想起他們和三妹一起上天入地的日子。
“也是。 ”
只是前面狼嚎聲接連不斷,一分鍾過去,兩分鍾過去,三分鍾過去……
都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連地上的火光都顯得有些黯淡,眾人心中不免略有不安。
漸漸的,狼嚎聲停止,眾人左等右等,結果方若華竟然還沒有回來。
“我們去看看。”
這下子連蘇哲都坐不住,從車裡拆出兩把軍刀拿著,老班長跟上,又叫了兩個小夥子,一行人小心翼翼沿著方若華的痕跡走了老半天,就看到前面有一道亮光。
蘇哲登時愣住。
方若華慢吞吞向回走,身邊還跟著一頭連掉了不少毛的老狼。
“三妹,那是狼,不是狗,養不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