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月亮被烏雲籠罩,天色卻漸漸有些亮了,洛風才疲憊地靠坐在屋頂上面,拿一條柔軟的大帕子使勁擦自己的頭和臉。
好不容易墜在後頭,跟了大半夜,陪著逛夜市,喝西北風,終於送那小丫頭回去,他才有時間找井水洗了洗頭臉,雖說他這人也沒什麽潔癖,可頂著一頭面湯的日子,他是一時也過不下去的。
剛才的喧鬧仿佛不存在。
夜晚還是這般靜謐。
他想起那個種家的小丫頭嘴裡抱怨的話,說什麽怕去康王府,會面臨一場惡戰,又不禁歎氣,只是歎了一半,便把歎息咽下去。
曾經有人跟他說,做人不能歎氣,歎得多了,運氣便會很差。
他還是需要有一點好運氣。
洛風知道一點種家的事,也算是意外,他那天在無塵老道那兒找不到酒,便出來溜達,正好碰見種靈離家出走。
他這人經常半夜遊蕩,出沒的又都是京城三教九流匯聚之地,知道的自然比別人多些。
當時他還奇怪,怎麽大小姐連夜跑了,第二日竟又從家裡順順當當地出嫁?
後來一想就明白,大約是種將軍找了什麽人替嫁。
洛風那會兒還覺無語,這京城的貴胄們戲還真多,比江湖人都能鬧騰,但也不算大事,人家願意糊弄,與他這個江湖浪子也沒關系。
何況雲飛那小子和賀路的事鬧得沸沸揚揚,雲飛自己到是精神不差,一門心思印證自己的劍道,他卻忙前忙後地阻攔那些找他麻煩的江湖俠少,哦,還有俠女,幾乎跑斷了腿,哪裡還有工夫琢磨別的。
偏偏雲飛不領情,不過,人家說得也對,他阻攔這些人,救的又不是雲飛,要承情,也該是這些人承。
問題是,想必那些年輕氣盛的少年少女,是不肯認同這種話的。
至於雲飛,雲飛還嫌他礙事,讓自己少了可以練手的素材。
一晃眼,數月已過。
又回到京城,可這京城乍看還是以前的京城,不知為何,他卻覺得有多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種家的小丫頭擔心自己會被假王妃刁難?”
洛風忍不住笑起來,想起那位假王妃,他忍不住點點頭,這兩人就不該放在一起比較,一個是已經羽翼豐滿的蒼鷹,天之王。
另一個是還沒從媽媽的懷抱中脫身的小雞仔。
毛茸茸的很可人,討人喜歡,還牙尖嘴利厲害的緊,但卻終究是尚不能飛。
唔,如果那位主兒真想找小丫頭的麻煩,小丫頭怕是自己死了,上了黃泉路,也猜不出自己的死因。
康親王府
整座王府依舊如往常一樣,天不亮,灑掃的丫鬟仆婦便輕手輕腳地開始一整日的勞作,手腳都要麻利些,若是不能趕在太陽出來時去大食堂,大師傅最拿手的幾樣菜是絕留不下來的。
僧多肉少,想吃上好東西都得靠搶。
種靈坐在椅子上看著桌上的菜單發呆,整個康親王府平靜得不可思議,她想象中那些可能遇到的難堪,或者被逼著要給別人難堪的場景,一樣也沒有發生。
深哥哥還是那麽溫柔。
種靈想起昨天她忐忑不安地叩響了王府大門,深哥哥親自出來接她,朝她一笑,什麽都不曾問,也不曾說,就領著她進了內宅。
沐浴更衣,踏踏實實睡了一覺,齊嬤嬤把帳冊鑰匙送過來,態度還算恭敬。
深哥哥也說,這幾日宮裡亂著,等過兩日便帶她進宮一趟,拜見太上皇,陛下,還有太后娘娘他們。
她的嫁妝都好好封存在庫房裡,每一樣都不少,也沒被任何人動過。
就連她還在家時,隨手把玩過的茶杯,也還是錯亂位置擺放在箱子裡面。
按說,種靈應該覺得很滿足,一應麻煩事都沒有,那個替身的痕跡已經被打掃得乾乾淨淨,天下還有比她更幸運的姑娘嗎?
可是……難道就這個樣子了?
沒有婚禮,沒有準備,什麽都沒有……
種靈進王府大門之前到沒考慮那麽多,她一門心思隻想著自己該怎麽處置那個替身,其它的都得在處理完替身以後再想,但現在這裡沒有替身給她處理,一切都很順利,她到有些不痛快起來。
哪個少女不憧憬自己的婚禮?
在閨閣時,她也曾一邊偎依在母親身邊,看自己的嫁妝,一邊憧憬著十裡紅妝,鳳冠霞帔。
康親王也隱約看出種靈有愁緒,隻當她還是在為自己的救命恩人擔憂。
雖說是個男人,便不喜歡自己的女人心心念念地牽掛別的男人,可康王也知種靈的性情,而且他這人與旁人相比,到有一好處,按照別人的話說,那就是康王再是通情達理不過。
想了想笑道:“快劍雲飛與弈劍堂賀路一戰,便是本王也頗為好奇,再過三日,不如本王帶靈兒你一同去驚秀山莊看看?”
種靈登時恢復了些許精神。
驚秀山莊是前任六扇門總捕頭,高旭的居所。
高旭做過六扇門的總捕頭,祖上受封萬平侯,雖說他老人家如今已是沒有爵位,但人們總是習慣性地稱呼他老人家一聲侯爺。
這時節江湖與朝堂雖然不好說涇渭分明,但也少有交集,高旭卻是個例外,他年輕時離家行走江湖,為人正義,又講義氣,仗義疏財,結交了很多武林同道。
後來魔門肆虐,高旭與幾個朋友與魔門鬥了許久,最終在華山之巔,高旭和魔門之主,陸鴻風決戰,兩敗俱傷,但陸鴻風還是答應帶領魔門退守大漠,再不踏入中原一步。
高旭傷勢也很嚴重,身手大退,便回到京城附近,建起一座驚秀山莊,多年來致力於調解江湖糾紛,解決江湖冤仇,也為那些受到武林敗類迫害的同道出頭,他自己武功衰減,可卻有不少江湖朋友幫襯。
如今數十年過去,驚秀山莊幾乎就成了武林聖地。
賀路約戰雲飛,決戰地點選擇驚秀山莊,到也不是什麽特別的事。
驚秀山莊的大熱鬧,本來方若華是注意不到的。
這種江湖新聞,京城裡流傳得其實不多,至少尋常百姓們就是聽說了,也不敢亂傳,更不敢往前面湊。
那些動刀動槍的事,遇見了還不趕緊躲到八丈遠,還湊上去豈不是找死?
方若華自己沒關注到這件事,可架不住她爸媽竟然給卷進去了。
明明身在揚州,人在江南,方肖只是個巡鹽禦史家莊子裡的小小管事,應該和什麽江湖都不沾邊,奈何林如海這林府,到底是這篇小說裡頗為重要的場景,林黛玉那是當之無愧的主角。
方肖夫妻兩個和林府攪合在一起,沾染上麻煩,那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兩夫妻在這個世界的身份,沒有方若華這個女兒,但是還是生下兩子一女,不過年長的兒女一出生就夭折,如今只剩下一個小兒子。
小兒子叫方舟,今年十五歲,跟在林如海身邊當差跑腿,為人老實厚道,並不怎麽聰穎,但因為長得乖巧漂亮,又足夠忠心,在林如海面前還是頗為得臉,甚至還蹭著書房認識些字,林家的下人裡頭,他拿的都是第一等的例錢。
差不多半年多前,林如海的一位故交,何英何老爺過壽,他自己公務繁忙,不能前去道賀,就派了身邊的大管事林濤,帶著幾個下人仆婦前去送上壽禮。
方舟這小子也隨行而去。
那何英正是青雲門女門主賀語的丈夫。
賀語出身武林,有一手好刀法,武功極佳,在江湖上武功比她好的女人已經不算多了,她又是弈劍堂老堂主賀路的愛女,江湖名聲極大。
何英沒娶妻之前,卻和江湖一點關系都沒有。
他家是書香門第,曾與林如海同在姑蘇松林書院讀書,分屬同窗,只是後來林如海接連守孝,何英家裡遇到事故,父母雙亡,離開書院以後,兩人就沒再有什麽聯系。
還是林如海後來到揚州任職巡鹽禦史,何英也娶了個只會舞刀弄槍的妻子,到金匱落腳,建起青雲門,兩家離得不算遠,陰差陽錯之間,雙方才又有了聯系。
他們倆性情相投,本就認識,一來二去,偶爾湊在一起下棋作詩,身份雖已經不同,感情到是又濃厚起來。
林如海身體不大好,何英還打算請愛妻教他一些武功,不求上陣殺敵,只要能強身健體就好。
可惜弈劍堂走的是剛猛的路子,資質稍微差一點都練不了賀家的武功,真教給林如海,那不是救命,那是殺人,只能建議他練練五禽戲之類了。
卻說方舟跟著林大管事他們,從揚州到金匱,一路風塵仆仆終於趕到青雲門,卻只見青雲門門戶大開,裡面靜悄悄毫無聲響。
他們喊了幾聲不見人應答,隻覺得不妙,於是便進去看了看,這一看可不要緊,滿屋子的死屍,何家整整三十七口人,從主人到仆從,一個沒剩,都死了個乾淨。
林管事和方舟都嚇得臉色雪白,方舟一抬頭,就看到一個男人坐在屋子裡的桌上清理鞋子上的血漬,他差點把這人當成豔鬼,實在是此人長得有點過分好看。
那人看了他們幾眼,便扔了擦點血汙的衣袖,揚長而去,林管事和方舟一行人可是驚魂未定,好不容易回過神,連忙報了官。
一直到返回林家,回復了林如海,方舟還心中忐忑,有好幾天精神不濟,幸而年輕,身體也不差,到是沒生什麽大病。
林管事卻是病得昏昏沉沉,大半個月下不了床。
可這麻煩事還沒有完,不幾日,弈劍堂的賀路賀老英雄來拜訪,親自詢問當時看到案發現場的所有人。
林管事已經嚇懵了,說得零零落落,磕磕絆絆,完全說不清楚。
方舟到還鎮定些,甚至能給賀老爺子把那日看到的那個‘豔鬼’給畫下來。
他在林如海身邊伺候,時不時地也畫幾筆,在畫畫上還是有點天賦,雖然畫不出那人的風采,可是光看形貌,也有那麽三五分相像。
快劍雲飛,在江湖上也不是別人能冒充得了,尤其是他那把無鞘寶刀,更是標識,賀路一眼就認出人,登時對其恨之入骨。
這才有了後面一系列的麻煩,還有驚秀山莊的決戰。
此次驚秀山莊之行,賀路還特意把林管事和方舟都帶上,就是為了讓他們在江湖同道面前指認雲飛,讓眾人知道,此人心狠手辣,乃是個魔頭,人人得而誅之。
方肖和夏芬,板著臉把此事詳詳細細說給方若華聽。
“你看看情況,最好能保你這便宜弟弟一下,別讓他隨便掉了腦袋。”
方肖搖了搖頭,“我們現在既然擔了人家爹媽的身份,呃,你就是他姐姐,責任怎麽也得盡到吧。”
夏芬輕笑:“那小子挺笨的,可是夠乖,你照應一下。”
方若華:“……”
等聯絡一斷,她忍不住寫了一篇大字平心靜氣。
知道自己老大不小了,爹媽又給她弄了個什麽‘弟弟’,那是何等酸爽?
她要是心狠手辣一點,掐死對方的心都有,還照應!
不爽歸不爽,方若華還是很認命地打探好,準備了一番,打算到時候去一趟驚秀山莊。
就如自家爸媽所說, 雖然這是個便宜兒子,可既替了人家爹媽的位置,哪怕就是不替,他爹媽也不能活,到底還是要負起責任的。
三日後
驚秀山莊門前車馬如龍,有不少江湖前輩,也有很多初出茅廬的江湖新人,都來湊熱鬧。
方若華到了門前,一時有些踟躕。
那些江湖人多少有幾個好友,彼此認得,便是新人,也有自家長輩給準備的拜帖,但她此時卻有點不知該如何進驚秀山莊的大門。
以前看電影,電視劇,或者看小說,總覺得像這類大場面,還是很容易混進去,但是真到了這等地方,她才發現一點也不容易。
驚秀山莊的門口就一連站了十多個年輕的迎客弟子,但凡有江湖人上前,居然好像都很熟悉,能搭上好幾句話,不是問候你的師父,就是問候我的師叔,彼此好像沾親帶故似的。
這些名頭,方若華卻是一個都沒聽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