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輕人一笑,不要說心中惶惶的遇難者,就連高野都不覺心情略微平靜了些許,一咬牙,竟帶頭跟著年輕的女孩子向前走。
剛才的爆炸那般駭人,的確是不能下,他們剛剛從上面下來,上面的路也不通,前無去路,後退無門,也只有碰碰運氣。
方若華走在前面帶路,周圍濃煙滾滾,伸手幾不見五指,她隻輕輕以鞋子敲擊地面,特殊的技巧,特殊的韻律,聲音從她足下向前延伸,由近而遠。
前方的一切情況似乎匯聚成一幅地圖,在她腦海中展開。
同一時刻,狐蘇輕輕地唱起歌。
方若華不禁一笑,狐蘇到是涉獵頗廣。
他唱的是戚繼光的《凱歌》。
“萬人一心兮,泰山可憾!惟忠與義兮,氣衝鬥牛。主將親我兮,勝如父母……號令明兮,賞罰信,赴水火兮,敢遲留?”
聲調徐徐,氣勢雄壯,韻味悠長。
這麽大的火,這麽濃的煙,竟也沒影響到他。
方若華和著節拍,避開前後左右一應危險。
便是一直心中害怕,害怕到連腳步都踉踉蹌蹌的這些火災遇難者們,心中也不禁一靜。
火如惡魔能吞人,十分可怕,但身邊這四個消防乾警冒險來救,前後兩個同樣身處險境的,能在火中這般安穩,他們的恐懼也就不自覺小了不少。
踉踉蹌蹌地摸黑走,不知走了多久,高野隻覺得頭暈目眩,就隱約看到前面有亮光,心裡不禁一松。
所有人終於穿過各種障礙物,走到了窗邊。
高野撲過去大聲喊:“隊長!”
他聲音沒落下,領子就被人揪住,蹭一下被拉了回去,剛一回到窗戶裡面,上頭就掉下來一燒著的重物。
要不是他被拉回來,那東西正好砸他腦袋上,那可實在是太冤枉。
方若華轉頭看狐蘇:“有鏡子嗎?”
狐蘇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小木盒,雕工精細,遞了過去。
這木盒是蓋子上鑲嵌了一個梳妝鏡,裡面放著眉夾,刀片,指甲刀等等小零碎,就是個小玩意而已。
狐蘇現在當了演員,方若華就隨手給他雕一個,雖說他不怎麽用這類東西,但因是若華所贈,自然從不離身。
拿鏡子找準角度,直接照了照高野他們那位隊長。
這位大隊長板板正正地立在花圃旁邊,神色冷硬,心裡已經急得快爆發,此時猛地一抬頭,揉了揉眼睛,從旁邊隊友身上抓過望遠鏡,正好看到高野被火啃了好幾口,黑溜溜的大腦袋。
“雲梯!快,雲梯準備!”
高野終於松了口氣。
歡呼聲四起。
雲梯一過來,狐蘇伸手把窗戶上的灰黑和火焰一掃,清理乾淨,轉頭伸手抱住方若華的腰,先把她遞送過去。
緊接著老人孩子,一個個向外出。
老弱都走完了,高野還想讓狐蘇先出去,可還沒說話,就被人一抓一送,輕飄飄地離開著火的樓層。
十九層的高度,風特別大,外面濃煙密布,時不時還在噴射火苗。
高野嚇了一跳,緊緊抓住扶手,回過頭要去接狐蘇,狐蘇卻立住,一時並不動,微微轉過頭看向後面。
“喂,先生,快過來。”
高野心裡著急,恨不得自己過去抓人,狐蘇卻向外面簡單一招手,整個人和狸貓似的,速度特別快,蹭一下就鑽回去沒了蹤影。
“喂!”
高野臉色驟變。
控制雲梯的消防乾警卻顧不得那麽多,緊緊張張先把所有人都放了下來。
一落地,所有人都腿軟,抱頭痛哭,高野急得臉色發白:“快,送我上去。
”隊長一巴掌拍他腦袋上,把人壓住,高野眼淚都要落了:“上面還有人。”
其它消防乾警一樣急得臉色發白:“隊長,還有個群眾沒有下來,讓我們……”
“咳。”
方若華咳了一聲,輕聲道,“別急,就下來。”
眾人順著她的視線抬頭,就見一個人影扒著管道一寸一寸地向下滑動。
雲梯車連忙調整,追到八樓,高野親自上去把人接了下來。
狐蘇一落地,高野看他從懷裡掏出一隻黑白花的小奶貓,登時氣得一拳頭過去。
呃,當然沒有打中。
高野也就一時氣憤,現在讓他接著打,他就沒那麽大的膽子了。
再者說,人家這麽一張臉擺在這兒,說不定能買天價保險來著,他要給打出點傷,賣了他也賠不起。
方若華回頭看了看狐蘇,輕輕一笑,伸手把抱著她不撒手的米素素向外推了推。
“剛才有異能者搞爆破。”
“什麽?”
米素素心下一驚。
方若華點點頭:“至少有兩個人,異能或許和爆炸有關,恐怕很危險。”
“什麽異能者?”
兩個人說著話,周麟,喬繡,還有七八個預科班的同學就齊刷刷趕到。
米素素剛才和周麟通了電話,說到他們遇見的這事,一乾同學哪裡還肯在學校等?
發生火災不算什麽,可自家同學在場,那就是天大的事情。
周麟吆喝了一嗓子,周圍聽見的學生課也不上了,一口氣全跟了出來。
喬繡這個如今已經升上去,是海藍大學正式一年級生的都跟著來湊熱鬧。
不過他們一到,確實是各顯神通,幫了大忙。
有人負責尋找生命信息。
有人負責滅火開辟通路。
有人負責搬運。
有人負責救治。
也不知道他們怎麽和消防乾警交涉的,雙方相處非常和諧。
尤其是那個負責治病救人的學生,也不過是和救護車上的醫生說了三分鍾的話,她就成了總指揮,這姑娘今年才十八,長得更是顯小,那些醫生護士竟也信她。
各忙各的,方若華和米素素到閑下來,找了個空地坐下,一個拿紙巾擦自己臉上的黑汙,一個拎著手機打電話訂餐廳,準備聚餐。
米素素小姑娘向來是個認真的女孩子,一直牢牢記得他們出來是要吃飯,這飯沒吃到嘴裡,今天的行動就屬於大失敗。
“幹什麽,幹什麽,欺負我媽,找死不成?”
狐蘇手裡攥著一個六十多歲老太太的胳膊。
旁邊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男人,橫眉怒目地瞪著狐蘇的手,他聲音本來挺大,結果一抬頭,看到狐蘇的臉,不自覺竟變得小了一點,隨即卻更是惱羞成怒,大聲吼道:“來人啊,有人欺負老人了,快來人,快來人。”
這裡本來就很混亂,人也多,他一喊登時好些人扭頭看過去。
“靠,誰不是人生父母養的,欺負老人算什麽本事!”
年輕男人罵罵咧咧,但這話糙理不糙,圍觀的人中有人正義感較強,聞言不禁蹙眉,也跟著道:“怎麽也不該動手打老人,這是做什麽。”
許多人義憤填膺,可轉過頭來仔細一瞧,卻漸漸收了聲。
好多人心裡明白,不該以貌取人,可以貌取人依舊是所有人的通病。
狐蘇這樣的男人,哪怕他殺人,在旁人眼裡也可能覺得,被殺的那人自己取死有道。
此時狐蘇其實有點狼狽,身上披著件外套,肩膀上被血浸透,黑了一塊,頭髮被束起,落在肩上,發尾焦黃,使那一頭濃密的黑發多出些許瑕疵。
臉色略白,嘴唇也發白,整個人像透明的一樣。
圍觀的人一看見他,別管男女老幼,心就都跟著軟下來。
狐蘇並不理會站在一邊叫囂的男人,伸手戳了下老太太的手腕。
那老太太登時手裡一松,碩大的手袋落地,滾出一堆東西。
狐蘇撿起兩件外套,兩個手包,還有手機等零碎的物件。
老太太愣了下,連忙伸手去攔阻,怒道:“搶劫,搶劫啊!”
她帶著一口不知哪裡的方言,含糊不清,動作卻很凶猛,這邊一亂,不多時就招了警察過來。
警察一到,老太太登時收了聲,她兒子連忙搶先一步,緊張地道:“警察同志,你們可來了,快看看吧,這人要打我娘,還搶我們東西。”
狐蘇到沒多關注這些人,拿起一件軍綠色的小風衣看了看,隨手撫平上面的折皺,掃去沾染的一點灰塵,看到袖口上一顆扣子松動,竟取出針線穿針引線地開始縫補。
眾人:“……”
其實一看到地上這些東西,圍觀的人心裡就有數了。
那老太太年逾六十,身上穿著打扮都很符合一位老人家的打扮,並不是特別時髦,六十歲和三十歲沒多少區別的都市時髦老女郎。
但地上的衣服,那件男裝外套明顯和眼前這個美男子身上的是一套,而女裝軍綠色的小風衣,看起來青春洋溢,適合二三十歲的女人穿,如果穿在這位老人家身上,就顯得不合時宜。
再說,她想穿也穿不上這樣的碼。
圍觀的人不禁側目,不免囉嗦幾句,老太太的兒子臉上發紅,支吾道:“難道不能是我妹子的衣服……”
謝浩本來不想過來,他是公眾人物,出現在這等場合很容易惹麻煩,此時也忍不住叱了兩句:“那不還有手機,一開機不就知道是誰的了?現在誰家手機不帶開機密碼的?”
老太太登時臉上一紅。
旁邊幾個人氣喘籲籲地過來,一看這場景就怒道:“人家這位先生好心去救人,自己的東西到還能丟了,你們也不嫌丟人現眼。”
老太太的兒子閉上嘴,眼見不妙,猛地拉住自己的母親,鑽出人群拔腿就跑。
警察還想追,到是謝浩攔了下,轉頭看了看狐蘇,低聲道:“算了。”
狐蘇也點頭:“應該並不是有意的。”
那老太太會拿走那些東西,更大的可能只是一時貪小便宜而已。
要不是對方就是不肯承認,這事也不至於鬧大。
既然苦主都不在意,那也就算了。
狐蘇縫好了衣服,拿過去替方若華穿上,蹲下身替她系上扣子,自然而然地伸手打理整齊。
方若華不禁失笑。
並不是從一開始,狐蘇就會替她處理生活中的一應瑣事,當年的方若華,可不是五體不勤的嬌弱千金,且郡主府那麽多的下人在,也著實勞動不到天下第一的狐蘇先生。
奈何後來領軍作戰的時候越發地多,軍中不能帶婢女仆從,方若華為人又頗為粗疏,狐蘇偏是個細膩性子,無可奈何,隻好自己肩負起照顧主人的責任。
所以說,仔細想一想,萬能的狐蘇之所以出現,說到底還是形勢所迫。
只是狐蘇為她做了這些瑣事,影響確實頗大,小葉開生性不大講究吃穿,在她和狐蘇面前,卻永遠是個乾淨秀氣仔細認真的孩子。
因為此,方若華有好一陣覺得,她養成的這個小葉開,並不是書中那位小李探花的愛徒,放蕩不羈, 談笑江湖的孤獨浪子。
當然,葉開最終也沒做得成浪子。
許是與狐蘇重逢,方若華也覺得自己越發多愁善感,總想那些舊事。
鎮西城那一攤子事,最後都交給了葉開,也不知他樂意還是不樂意。
方若華伸手點了點旁邊的石凳,讓狐蘇坐下,讓他脫下外套,露出肩膀。
謝浩立在一邊,正不停地打電話,無意中轉頭看了一眼,登時驚呼了聲,頭有點暈,扶著樹緩和了半天,急道:“傷得這麽嚴重?怎麽不去醫院?”
他轉頭看了看,伸手就要招呼救護人員過來,狐蘇很自然地伸手拉了謝浩一下,笑道:“沒什麽大礙。”
“沒大礙?”
謝浩使勁按了按太陽穴,他都有些不敢看。
狐蘇的肩膀上被撕裂了一道大口子,傷口猙獰,還有大片被灼傷的痕跡,傷勢十分恐怖。
謝浩搖搖頭:“不行,必須去醫院。”
奈何狐蘇根本不從,謝浩忍不住盯著方若華:“你是狐蘇的……朋友?怎麽也不勸勸他?”
方若華讓米素素拿來醫療箱,仔細消毒,又取藥膏敷好,包扎起來。
她動作很快,轉眼間就包得嚴嚴實實,連衣服也幫他穿戴整齊。
“狐蘇的性子就是這般,他不願意去,誰勸又有用?”
她說話當然不會沒用,可狐蘇的狀況,哪裡能去醫院?
說是他這具身體與常人無異,但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方若華伸手隔著衣服,輕輕摸了下狐蘇的傷口,歎了口氣。
狐蘇比起自己的傷,顯然更心疼若華的頭髮:“這要是剪了,又要許久才能養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