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師徒端坐於顧仙佛對面,老道人拿不準這年輕公子哥的心性,表面上看覺得這人與之前自己騙過的那些冤大頭沒什麽區別,但內心卻始終有些忌憚,不敢輕易開口怕泄露了真身。小道童倒是沒師父這麽多想法,坐在板凳上一面學著師父那樣腰板挺直一面望著一甕新上的麝子肉狂咽口水。看著這一對小心翼翼的師徒,還是顧仙佛率先打破沉默,他微微一笑,替老道人倒了一杯溫好的汾酒,溫聲道:“老道長,不要想太多,在下姓顧,單名一個酒字,即是書生也算遊俠,家中一長輩也是在龍虎山修行,今日見了道長倍覺親切,因歸鄉祭祖路途遙遠,特邀道長過來喝一杯薄酒,若道長覺得顧某是那居心不良的歹人或是沒事兒拿銀子耍派頭的騷包公子哥,道長大可以拂袖而去,顧某絕不會介懷。”
顧仙佛一番話給足了老道人面子,道人放下一半心,苦笑一聲,慢慢道:“顧公子多慮了,就算顧公子真是那居心不良的歹人,我師徒二人除了這一身道袍和顧公子之前賞的那十兩銀子,再也沒有別的東西能被外人瞧上眼了;若說那無知公子哥兒,嘿,老道我前些年自然是不屑於那些人打交道的,但是現在走得多了也看得多了,也不複當年的年少輕狂了,莫說公子不是,就算公子真是那類紈絝之徒,這杯酒老道也笑呵呵喝了,還得讚一聲好酒。只是顧公子坦誠,老道也直言相告了,老道與小徒,是方外之人不假,但並非出自龍虎山,這身皮也是為了外出方便披上的,若說公子想找龍虎山的高人敘舊,那公子找錯人啦。”
又喚小二上來一甕老鴨湯的顧仙佛輕輕一笑,道:“道長快人快語,顧某也不糾結二位出身,只是天南海北的碰上,也算緣分,顧某能與道長相聚一番,喝喝酒聊聊天,豈不也算一樁美食?”
老道聞言哈哈大笑,連連點頭道:“顧公子所言甚是,那老道就厚著臉皮帶著小徒蹭公子一頓飯了,老道姓卓,號一翁道人,小徒還未及冠,公子喚他春芽即可。”
一翁道人說著,愛憐地拍了拍春芽後腦,小道童似乎對這名字極其不滿意,聽師父介紹都嘟起了小嘴,但是知道抗議無用,便沒有出聲。顧仙佛笑了笑,挾了一筷香滑柔嫩的麝子肉放到春芽面前碗碟裡,肚裡饞蟲幾乎要造反的春芽卻沒有立即動筷,而是抬起頭看了一翁道人一眼,見師父含笑點頭,才抄起竹筷低頭慢慢吃了起來。
一翁道人與顧仙佛走了一杯汾酒,挾了一筷魚肉放入嘴中,笑道:“顧公子可是來自長安?”
顧仙佛點頭:“正是自長安而出,道長神機妙算。”
一翁道人擺擺手,替愛徒舀上一碗火候正好的老鴨湯,徐徐說道:“哪裡稱得上神機妙算,走得多了,見得多了,聽得也自然多了,顧公子是長安口音不假,但是語音混重,老道瞎猜一番,公子莫不是離京數年剛剛歸鄉?”
顧仙佛替兩人斟酒,落座後笑道:“道長莫要自謙,方才道長所言那一番話,半點不假,顧某七年前因得罪京中權貴而被迫遠赴西涼,父親在長安上下打點疏通,去年顧某才得以回京,六年西涼之行,回京之後父親已白發漸多,現在想來,不勝唏噓啊。”
“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顧公子七年前年輕氣盛,而老道也學過一些望氣相面之術的皮毛,公子斷然不是那等大奸大惡之人,想必當初的所作所為也是事出有因。但老道還是要多嘴一句,人年輕的時候啊,
志在四方是好事,但是一旦過了知天命的年紀,想的便是含飴弄孫頤養天年嘍,所以顧公子日後盡量還是能忍則忍,莫再親人分離,抱憾終身啊。”一翁道人似乎想起了什麽不堪回首的往事,喝了一口酒眼神迷離的說道。 顧仙佛含笑應下,道:“前幾日我碰到一吳姓大哥,在他家裡討了一口熱飯吃,吳大哥當初所言與老道長如出一轍,現在想來,是顧某以前欠考慮了,這次事畢回長安以後,顧某定當多陪陪父親,不再和以前那樣瞎胡鬧了。”
一翁道人撫須而笑,轉開話題道:“老道前幾年沒有收徒的時候,孑然一身無所牽掛,又無心道術長生,便走遍了這土地上的山山水水,西涼老道去過,窮山惡水不假,民風彪悍亦不假,但老話說物極必反。這西涼,窮鄉僻壤之下,也埋藏著一點打不死燒不盡的堅韌種子。”
顧仙佛再次替一翁道人斟酒,正色道:“顧某在西涼客居六年,還真未聽說過西涼有如此說法,還請老道長解惑則個。”
一翁道人先是替春芽添上一碗老鴨湯挾了一筷醬牛肉放在碗碟裡,才端起汾酒抿了一口,悠然說道:“自春秋以來,西涼發生的萬人以上的戰役,據正史記載有三百六十七起,沒被載入史籍的不下百起,前前後後,死在西涼的甲士,沒有五百萬也有三百萬,都說西涼處處埋死人,此言確實不需,顧公子在西涼住過六年想必也知道,百姓墾荒之時第一件事要做的不是興修水利,而是先要把荒地上的屍骨和鐵器刨出來,屍骨統一安葬,鐵器拿去換幾錢銀子,就當埋死人的喪葬費了。自古以來咱們就講究個落葉歸根,西涼百姓雖說一直被中原人士戲謔稱為西涼蠻子,但好歹這點傳統沒有丟掉。”
顧仙佛挾了筷魚唇慢慢品嘗,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一翁道人倒點酒水在桌上,伸出枯瘦的食指蘸了點酒水在桌上草草畫了一幅圖,邊畫邊道:“可是人們在看這件事的時候,卻往往只看到正面,沒看到反面。這三百萬人死在了西涼,不假。但是這三百萬人也有活著的時候吧?三百萬甲士啊顧公子,哪怕自春秋以來一千余年平攤開,每年西涼也要供應三千甲士,而且這種供應,還是源源不斷要持續一千年的,試問,除了西涼,就是天下賦稅半出江南的江南道能做到還是如今的萬城之都長安能做到?都不能!”
顧仙佛抬起頭,豁然開朗。
一翁道人抿了口汾酒潤嗓子,繼續說道:“西涼此地,據史籍記載,曾經出過十三任諸侯七位天子,說是龍興之地也不為過,從堪輿之術來講,西涼不但不是惡土,氣數還足得很,只是一直以來,天下人卻以看待荒蕪之地的態度來看待西涼,在西涼的大小官吏也莫不是兢兢業業以搜刮地皮為己任,誰曾真正想過為西涼做點實事?是,改善西涼吏治確實很難,但是如果換個角度來看,這何嘗不是千秋萬載的大功一件?西涼百姓窮怕了苦怕了,他們敢造反,是因為不造反便活不下去,但如果但凡能有活下去的一點盼頭,誰願意去幹那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勾當?顧公子可曾知道西涼迄今為止最出名的一次戰役?”
“守焦之戰?”
“沒錯,就是持續了九年的守焦之戰,千年前大秦一統中原,但偏偏剩下西涼這塊硬骨頭一直啃不下來, 大將白盟率大軍攻打九年,最後城外麥田裡的糧食割了一茬又一茬,秦軍換了一界又一界,但最後得到了什麽?還不是守城無望的西涼將士贈予的一把大火?史書上說,那場大火燒了足足六日,最後燒的是真乾淨,一個活人,一粒糧食都沒剩下。老道對那場持續九年的守焦之戰好奇得很,最讓老道想不通的是,那群西涼軍在城裡九年吃什麽?史書上都說那時的西涼軍易子而食,但那純屬扯淡,哪裡有那麽多孩子讓人吃了?最終還是前些年老道在一本野史上讀到隻言片語,當時西涼軍政分離,城內除了必要的住所外所有建築全部拆除,空地上種糧食,有專人監管,誰要是貪墨一粒糧食,立斬不赦。那群西涼蠻子,硬生生靠著那麽大一塊土地,堅持了九年,九年啊。”
顧仙佛輕輕點頭,失神輕聲道:“好一個軍政分離。”
一翁道人挾了一筷麝子肉放入嘴中,哈哈笑道:“西涼這些年來一直被挨打,但是卻一直被打不死,若這塊地有命格的話,那就是如野草般的賤命,顧公子,你看吧,雖然現在中原人們不拿西涼當成自己家地,能怎麽壓榨就怎麽壓榨,能怎麽搜刮就怎麽搜刮,但是早晚有一天,只要西涼上的蠻子不被殺盡,只要西涼還有那股氣在,那麽西涼就能如野草一般春風吹又生,而且長得,比任何地方都旺盛。這一天我們可能看不到了,但是他,能看到。”一翁道人擦擦手指上酒水,指了指酒肆中的那位辛勤賣力想換一杯薄酒喝的說書人,眼神迷離,“所有悲歡離合成王敗寇,最終,都不過奉與說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