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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明月》第一百九十九章 君臣
“大王之疾……臣,臣實在是……”
醫者跪在齊王的病榻前,結結巴巴。
齊王額上包一塊白綢帕,有氣無力地躺著,眼中滿是絕望,實際上,就在方才,他才由君王后親手喂他喝了一盞藥湯,但一如之前喝的成百上千盞一般,這苦藥並不能讓他重新煥發生機。齊王只能努努嘴,讓熟悉他脾氣的謁者後勝將一顆散發著芬芳的藥丸塞入口中咽下,事到如今,他已是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也只有方術士的“靈丹妙藥”,能使他提起精神來,保持比奄奄一息略勝一籌的神態。
雖然他也知道,這其實是揠苗助長,丹丸吃的越多,就死得越快。
“庸醫,滾出去!”
重新從身體裡榨取一絲力量的齊王一揮手,將醫者,連同後勝在內的所有外人都趕了出去,只剩下君王后。
“寡人自知天年已到。”齊王咳嗽著喘息著,握緊了妻子的手。
“大王……”君王后淚眼婆沙。
“但寡人還不想死!”
“寡人還想與王后白頭偕老,寡人還想看著建兒長大成人,寡人還想看著齊國,真正複興……”齊王那雙老眼裡也泛著淚花,這是將死之人對人世的不舍。
他放不下心的事有許多,但最為之擔心的,卻是一個人,一個他後半生費勁氣力試圖打倒、超越、抹殺,最後卻不得不草草趕走的人。
田單,齊王與他名為君臣,實際上在田法章的心裡,田單卻是他此生最大的敵人、夢魘!
這件事他一直埋在心裡,除了君王后,沒有人能知道,大權在握的齊王,竟然會怕一個臣子到這種程度。
“自先王蒙塵出奔,寡人身受朝臣軍民之重托,踐此大位。兢兢業業,深懼隕越……然,不管寡人怎樣努力,天下人依舊隻知田單,不知有齊王……”
這是自然的,田單挑撥燕惠王與樂毅關系,使燕王逐樂毅,以火牛陣殺騎劫,破燕軍,恢復齊國,之後還有破聊城、攻狄等諸多功績,他幾乎是以一舉之力讓齊國光複,贏得了齊國人的愛戴。
相較而言,齊王田法章流落民間,在齊境淪喪的時候,他非但沒有振臂一呼站出來,反而淪為園丁傭人,苟且偷生,對齊國復國貢獻不大,最後當所有人都以為田單會自立為王時,他卻淡薄於君位,迎田法章為王。
所有人都覺得,齊王這王位,簡直是白撿的。
“一派胡言!寡人乃先王太子,寡人才是名正言順,法統正宗的田氏齊王!”
田法章的憤怒,在一開始的時候還不敢表露出來,因為那時候的田單雖然沒有擅權之心,可尊敬他、崇拜他的人充斥朝堂,而齊王也生怕田單反悔,將自己從王位上趕走。
齊王還記得自己恐懼最深重的時候,是他們那次一起巡視臨淄周邊,過淄水時。田單看見一個老人渡水,受不住寒冷,出水後,不能行走,坐在沙灘上。田單看見老人蜷縮顫抖,便把自己的裘衣脫下來給老人穿。
這件事,齊王看在眼裡,回到宮裡,他便很不高興,心中暗想:“田單向百姓施恩,百姓視之如父母,士人歸之如流水,若他有取我王位之心,那寡人必敗無疑,不早圖,恐後之!”
那時齊燕戰爭已經結束,齊王便在國內朝野中,開始了一場與田單的暗鬥,他要和田單相爭,爭奪齊國人心!
比如,為了田單解衣這件事,齊王召見他,在大庭之中以禮相待,親**勞,還假惺惺地賜給了田單牛和酒,

嘉獎他的行為。同時發布命令,收容饑寒的百姓,供養他們。又派人到裡閭中去,聽取百姓的議論,於是齊人對齊王的觀感才有所改變,都說:“田單之愛百姓!嗟,乃王之教澤也!”
齊王的對田單的猜忌,來源於人君者的不安全感,當年韓昭侯的大臣申不害就說過,“君如身,臣如手”,有時候手卻會不聽身體的指揮,春秋時,臣下弑君,釀成習氣。現實告訴齊王,如今齊國已定,他作為人君的主要威脅不是來自民眾或敵國;而是來自大臣,來自田單!
軍隊、民心,這兩個“殺生之柄”,依然偏向於田單,臣尊而君卑,是最不穩定的。
就這樣,齊王花了整整十年,在暗暗削弱田單羽翼的同時,也在扶持自己的親信上位,不斷收買人心,終於扭轉了君臣的關系,終於達成了“君尊而臣卑”!
到這時候,他也撕破了與田單君臣相睦的臉皮,在九位寵臣的謀劃下,設計陷害田單,想要一舉削除他的權位!
之所以這麽著急,是因為齊王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感覺自己可能早死,若是幼主繼位,田單再度為相會怎樣?謀權篡位,還不是易如反掌?他不敢想像,自己花了十年還擺不平的事,決不能留給兒子!
然而那件事卻引發了巨大的反彈,齊王本以為掌握在手中的朝堂跳了反,群臣紛紛進諫阻止。齊王本以為自己威望已超過田單的民間,也有九成的人為田單打抱不平。一時間,臨淄仿佛到了末日一般,軍隊騷動,遊俠聚集,市肆停業,眼看就要鬧出北郭騷自刎之事來。齊王才忙不迭地在貂勃的勸誡下,打消了害田單的念頭,被迫殺了九寵臣,並增加田單封邑,但心中憤懣可想而知。
“妒妻不破難家,亂臣不難破國。一妻擅夫,眾妻皆亂;一臣專君,群臣皆蔽!”
在齊王眼裡,田單這種嘴上說沒有擅權之心,實際上卻得到了所有人敬佩庇護的家夥,才是最可恨的權臣!
經過那次的事,齊王的心卻已經涼了,他明白了,他這輩子是沒法超越田單的,田單是座大山,他可以挖掉其邊角,但若想一舉將他掀翻,哪怕貴為齊王,在朝中也達到了說一不二的權勢,卻依然做不到。
既然挖不倒,那就只能移走了……
正好,趙國為了與齊國結盟,便請與齊國置相,齊王遂借坡下驢,打發田單去趙國為相。
田單走的時候,齊王還一副不舍的模樣,可實際上,齊王是不想讓他回來了!
將田單送到趙國後,他心裡一顆大石頭這才落了地,失去了這個敵手後,吊了許久的氣也喘不上來了,病情一日重過一日,已經到了藥石無救的程度。眼看大限將至,齊王只能握著結發妻子的手一邊吐訴不舍,一邊交待後事。
“此番伐燕,建兒雖然作為監軍,立了功勞,在朝野上下有了點威望,但他做事天真,不考慮後果。寡人走後,朝政上,還是要以你為主,攝政監國,直到他足以擔當大任為止……”
齊王還不厭其煩地向君王后兜售著他這十余年總結的”人君南面之術”。
“君之所以尊者,令也,令之不行,是無君也,故明君慎之。”
“做國君是天下之大利,人人都想取而代之。故而,群臣皆不可信,你要對外用道家的清靜無為,內裡卻要用法家的獨斷專行,要把生殺大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絕不能大權旁落!”
君王后頷首,牢牢記下了這些,最後眼看齊王已經虛弱得快要睡過去了, 才又問道:“大王,那安平君,要如何駕馭?”
一聽到這個糾纏了他十幾年的名字,齊王便猛地睜大了眼睛,深吸了幾口氣道:“必勿使返!”
隔了好一會,就在君王后以後齊王再度失神時,他又夢語般突然說道:“田單乃是一條海底潛龍,百年難遇的大才,寡人不能用之,也不可讓他為趙國所用,否則,必是齊國大害!”
“那該如何做?”
“尊其子田虎之位,封為封君,以恩澤籠絡。至於其女,寡人先前不是已封她為公主了麽?”齊王閉著眼,從嘴裡吐出了幾個字。
“此番伐燕,匡梁立有大功,待寡人下一道旨,就將田葭嫁給匡氏為妻罷,也算一石二鳥,既賞了匡梁的功,也讓田葭絕了離開齊國的心思!”
如同回光返照般,齊王振作起了精神,哈哈大笑,功高蓋主又如何,頗得人心又如何,田單,他注定要在異國孤老,不能享兒孫繞膝的安樂晚年!
他田法章輸了一輩子,竟似乎要在這場與臣子田單的戰爭裡,取得最後的勝利了!
“牢牢綁住田單的一子一女,務要讓他投鼠忌器,叫他在趙國空老,不能進一言,獻一策!”
翌日黃昏,齊王宮中,用饗後迷迷糊糊睡過去的田葭,被一陣驚慌的腳步吵醒,隨即,便聽到了她期盼已久的滿城鍾鳴……
齊王田法章,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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