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族的血脈,因為子孫後代的無能,斷絕於數百年後,然而另一方面,這個結局卻是從一開始就已經注定的。
兩頭畫魔無法通過任何公開的方式,將自己的身份和魔族的文化留給下一代,身為相州大陸的第一代聖人,畫魔的生活嚴重缺乏秘密,它們的一舉一動都會落在很多人的眼裡,所以就連自行分配男女性別,產下子嗣,都是冒著極大的風險才勉強完成的,根本沒有余力再養育出心懷魔族的子女——小孩子畢竟不可能藏住秘密。
所以關於魔族的一切,都只能拐彎抹角地保留下來,例如十大仙術的永望,以及迷天卷中可以激發魔族本能的魔文……只有當繼承者擁有足夠的理性和力量的時候,才會逐漸喚醒體內的本能。
然而這種本能的喚醒,對於一個成年人來說,毫無疑問是外來之物,一個接受了多年人類正統教育,以聖人為奮鬥目標的人,突然得知自己體內有魔族血統,是曾經的人類生死大敵,會作出什麽反應?
立刻拋下過去幾十年的堅持,化身為魔族領袖?
還是壓抑住本能,就當一切都沒發生過?
這兩種選擇,根本沒有比較的必要。
而在歷經幾代人的壓抑之後,初代煞費苦心保留下來的傳承,基本只剩下了象征意義,後世魔族血脈的繼承者,早就失去了繼續傳承血脈的使命感,他們已經太過成功的融入人類社會,以人類文明的聖人、守護者自居,完全沒有興趣為魔族奮鬥,所以魔族血脈的傳承,自然也不會列入首要考量。
而失去了這份使命感後,繁衍生息對於幾任宗主來說就顯得微不足道了,繁衍只會建立在婚姻的基礎上,婚姻則必然建立在戀愛的基礎上,而戀愛……實在太難了。
無論多麽強大的個體,在戀愛問題上其實都是平等的,因為戀愛本身就是一場平等的追逐遊戲,強大的個體會追逐強大的異性,那麽需要面對的困難就不比弱小的個體要少。所以哪怕是權勢滔天的大人物,一樣有可能品嘗到失戀的苦澀,那種滋味,和螻蟻之民們口中咀嚼的苦澀並無區別。
當然,和螻蟻之民不同的是,權貴們在失戀的時候,不必獨自躲在房間裡,蜷縮著用劣質酒精來陣痛,大人物們失戀以後,可以輕而易舉地找上幾十上百個漂亮的異性,用連綿不斷的高潮來麻痹自己。
回歸正題,正因為戀愛的平等性,兩位魔族先祖大費周折保存下來的魔族血脈,終於還是在幾百年後斷絕了。迷天卷的文字成了天書,十大仙術中的永望也成了意義不明的儀式。
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們的後人實在找不到對象。
或者準確一點地說,是他們的後人放棄了戀愛和婚姻,進而放棄了生殖繁衍。
兩位創始人留下的體內隱藏的魔族血脈,雖然沒有影響他們的外在,卻始終影響著他們的心靈,這種影響沒有讓他們變得和魔族一般嗜血好殺,而是讓他們變得疏遠人類,對待一切問題,都只能以一種詭異的客觀心態來看待。這種心態幫助他們在聖宗宗主的位置上,做得比先祖更為優秀——人類對於領袖的要求,總是會隨著世代更替越發嚴苛,所以任何一個王朝都是開國元勳最優秀,後繼者越發無能。但聖宗的前幾任宗主,卻繼承了先祖的聲望,讓聖宗的地位維系不倒。
但魔族的血脈卻徹底倒掉了,繼創始人之後的幾代宗主,無論是才學還是見個人魅力都無可挑剔,對於絕大多數相州大陸上的人類而言,他們都是最理想的領袖。
卻完全不是最理想的伴侶,在他們活躍的時候,有過不計其數的修士——無分男女——嘗試和他們建立工作關系以外的聯系,但每一次都以絕望告終。這些站在相州大陸最巔峰的修仙者,仿佛是祭獻了自己的戀愛能力來換取卓越的工作能力,每一次私下裡相處都能說出足堪載入史冊的名句。
“宗,宗主大人,我喜歡你!”
“嗯,我也喜歡自己。”
……
“宗主大人,我,我其實仰慕你很久了,雖然這麽說有些逾越,但我還是希望能和您建立更加親密的聯系。”
“明白了,正好我房間裡的衣服已經堆積了幾天沒洗了,你去幫我洗了吧。”
……
“宗主大人,我愛你,請和我結婚!”
“請排隊謝謝。”
……
“宗主大人,我……”
“對不起,我是一個好人,理應找到更好的配偶。”
……
諸如此類的對話,如果編輯起來,簡直可以寫一本鋼鐵直男是怎樣煉成的血淚卷,無論如何,在這樣頑強的精神支持下,魔族兩位創始人苦心孤詣,甚至血淚千行才延續下來的魔族血脈,終於是徹底斷絕了。
“這個故事,你感覺怎麽樣?”說著,趙沉露眨著眼睛,有期待的目光看著王九。
王九沉吟了一會兒說道:“難得的,我在那幾頭魔族身上找到了一絲共鳴……”
“我靠!”趙沉露臉色頓時一變,“你不要開這種玩笑好不好!你跟魔族可是不共戴天之敵,不要在魔族身上找共鳴啊!而且我講這個故事也不是向你宣傳絕後的好處的!我是想說,你有沒有意識到,這個故事裡,魔族滅絕是為了什麽?”
王九說道:“你想說成是為了什麽?”
趙沉露說道:“雖然魔族絕後這個結果,有很大一部分是從開局就注定下來的,但真正讓魔族絕後的,是人類文明。”
“人類文明?”趙沉露的這個結論,倒是稍微出乎了王九的意料,因為在整個故事中,人類文明可是一直都被魔族蒙在鼓裡,自始至終都沒有發現那個高高在上的聖人,其實背負著不可見人的大秘密。
“即便被蒙在鼓裡,但最終讓魔族絕後的依然是人類文明,親愛的你仔細想想,後來的幾任聖宗宗主,雖然不會主動去當什麽魔族領袖,但他們也不會主動斷絕體內的血脈傳承,魔族血統對他們來說既不是敵人也不是朋友,而是一份生來就會背負的原罪。最終斷絕這份血脈的,是他們在人類文明中遭遇的戀愛困難,在人類文明中,哪怕你站在相州大陸之巔,該找不到對象還是找不到對象,畢竟並不是每一個時代都有像我這樣為愛情而癡狂的好女人。而那幾位聖人受人類文明影響過深,找不到對象就不生孩子,最終魔族血脈就這麽徹底斷絕了,這難道不是人類文明的影響使然嗎?”
“所以呢?”
趙沉露說道:“所以,千萬不要低估人類文明的力量,這種力量甚至能在潛移默化中就讓魔族斷子絕孫!親愛的,很多事情沒必要獨自去背負的。當年九州仙魔大戰,你也是擁有了我們九個人的幫助,才真正實現了所向披靡,甚至你的誕生就是人類文明的一次奇跡,這個文明雖然有這樣那樣的缺陷,但也有這樣那樣的強大,當你決定避開所有人獨自奮戰的時候,其實也等於是在拒絕一個強大的助力。”
趙沉露的這一番勸說,卻是真正打動了王九。
的確,人類文明雖然存在太多的不足之處,卻無可否認這依然是個光輝燦爛的文明,哪怕是新生的相州文明,稚嫩中也已經隱含了無限的生機。
避開人類文明,獨自磨礪劍鋒,固然可以避開很多不必要的滋擾,卻也會失去人類文明的助力,這樣一算,得失還真有些難說。
“所以暫時放下隱世的計劃吧,這個世界還有很多美好等待你去發掘呢。”趙沉露說著,用力挺了挺胸,向王九展示著身體曲線的美好。
而王九在漫長的思考後,終於點了點頭。
“好。”
他決定信任一次人類文明,因為比起人類文明,這個時候真正不可信賴的,其實是他自己。
是他自己失去了指認魔族的能力,失去了判斷是非的神通,如果他還能像九州時代一樣,劍鋒所指,所向披靡,那麽根本就不會有這麽多的麻煩事,無論相州大陸的文明創始者是誰,只要判斷出這個文明是否有害,殺與不殺,無非是兩個選擇而已。
生而為劍,王九最擅長的就是這種二選一。
問題是他眼下失去了二選一的余裕,才導致局面變得複雜化,兩千年前的魔族,幽冥海深處糾纏的時空亂流,混沌虛空中存在的無盡魔精,都讓天外神劍看到了威脅的存在。
如果換做是九州時代的天外神劍,絕對不至於將這些事情視為威脅,除非魔皇以全盛姿態復活,否則就算是魔族的萬界軍團重生,也擋不住滅世之劍。
是天外神劍的虛弱,使得相州大陸仿佛千瘡百孔,所以他才會想到磨劍,只要將自身磨礪到巔峰時期,那麽無論出現什麽異常情況,他都能處理地遊刃有余。
可趙沉露的這番建議,卻又讓王九改了主意。
哪怕是磨礪劍鋒,也沒必要遠遠避開人類文明,這個似乎被魔族汙染過的文明,至少還保存著人類文明應有的奇跡創造力,在人類文明中汲取力量,或許也能收獲奇效。
奇跡很快就降臨了。
——
就在趙沉露絞盡腦汁,以超越自身極限的完美發揮說服了王九放棄磨劍計劃的三天后,遠在幽冥海岸的研究所,也收獲到了第一份研究成果。
這份成果來得比任何人的預期都要快,甚至超出了研究員們事前最樂觀的預期,就仿佛是夢境一般順利地難以置信。
但是,最終掌握在他們手中的成品,卻又貨真價實地擁有著神奇的功效。
從幽冥海深海區域提取的樣本中,青蓮書院的修士們,成功找到了無相劍院天才劍修小白的天賦之源,並順利實現了對這份源泉的複製。
雖然複製的成本不菲,但只要提供足夠的素材,他們就能遠遠不斷地製造一種讓人瞬間成為劍道奇才的藥物。
這種藥物,已經經過了簡單的驗證——幾名膽大的青蓮修士,將藥物注射到了用於試驗的猴子身上,丟給了猴子一根木棍,然後他們就驚歎不已地看到一隻原本普普通通的山林野猴,忽然緊握住木棍,揮爪放出凌厲的劍氣!
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劍氣,雖然微弱而駁雜,卻毋庸置疑的是劍氣,是尋常人類武者要花費十年、二十年,無數次淬煉內力,領悟劍意好才能掌握的高深武技,即便對修仙者來說,在鍛體階段能夠釋放劍氣也是相當優秀的明證。
而這隻野猴子,不過是注射了一份藥物,休息了小半天時間而已。
小半天時間,藥物就讓這隻猴子擁有了堪稱奇跡一般的劍道天賦。
這不過是一隻猴子,一針藥劑而已!
這種藥物被他們命名為青蓮劍心,以此紀念青蓮書院在劍道研究領域取得了獨步天下的成就。
捷報被第一時間發給了王九,仿佛是對於之前趙沉露所說的那番話的一次明證。
人類文明,是可以創造奇跡的。
然而這個奇跡,卻讓王九感到相當的不舒服,仿佛其中藏著巨大的隱患,於是他也第一時間就帶著趙沉露一道回到幽冥海岸。
身後還跟著匆匆趕至的聖宗宗主。
宗主並沒意識到這個奇跡中可能有什麽問題,但青蓮書生們的發現實在太過驚人,這已經遠遠超越了三院范疇,而是足以撼動天下格局的壯舉了。這青蓮劍心,很可能是一條通往仙道至高境界的捷徑!
雖然在很多時候,捷徑二字,往往被賦予這樣那樣的負面含義,仿佛走捷徑就是作弊,就必然要遭受厄運,但實際上人類文明的進步,依靠的正式無數的捷徑。
比起原始的刀耕火種,更有利的農具、更肥沃的土壤無疑都是豐收的捷徑。比起粗淺的吐納法,來自世家宗門的上乘仙法無疑也是捷徑。
但任何一個有理性的人,都會知道在崎嶇和捷徑之間應該怎麽選。
人類遠不是完美的生物,世間或許也從來沒有真正完美的生物——曾經被視為最接近完美的,是大魔神皇,可魔皇也死在了天外神劍的劍鋒之下。所以想要以不完美的天賦拿到完美的結果,就只能去走捷徑。
人類的文明史,就是一部不斷發現捷徑,穿行捷徑的歷史,每一次文明的重大革命,都是一條新的捷徑引領的。
現在,這個名為青蓮劍心的藥物的發現,很可能就是帶來下一次革命的捷徑。關乎天下格局,宗主必須親臨現場。
一行人趕到幽冥海岸的時候,正是青蓮書生們的狂歡盛宴剛剛開始的時候。
隔著老遠,海灘上的喧囂就清晰可辯,而在王九和趙沉露走下仙台的時候,立刻就有眼尖的書院修士轉頭看到,然後高高揚起手來,興高采烈地喊道:
“快看,院長和院長夫人來了!”
院長夫人一詞,直接讓趙沉露原本繃著的臉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這些蠢貨還是挺懂事的嘛……過去看看。”說完就拉著王九主動上前,毫不介意地接過了一個喝醉的修士遞來的酒壺,痛快地喝了大半壺酒,然後用絲毫不帶醉意的聲音,開口問道。
“一隻猴子的成功,還不值得這麽大張旗鼓地慶功吧,我們不在的時候,你們自作主張了?”
這一句話,頓時讓現場接近狂歡的氣氛冷卻下來。幾個帶頭喝酒跳舞的修士,聞言也放下酒杯,有些訕訕地走了過來。
“這個,我們的確自作主張來著……不過結果畢竟是好的。”
趙沉露冷笑一聲:“結果是好的,所以就可以不在乎過程了?青蓮書院什麽時候成了這麽沒格調的地方了?”
過程和結果哪個更重要?這種問題,對於研究者來說毫無意義,因為兩者同樣重要,只看結果不看過程,那是賭徒。
面對趙沉露的詰難,一眾青蓮修士無言以對,喜慶的氣氛也一掃而空。
好在趙沉露身後,還有緊隨而來的宗主嗎,老人咳嗽一聲,說道:“先看看結果吧,我相信如果沒有特別出色的結果,一向嚴謹的青蓮人,也不會這麽大張旗鼓地舉辦慶功宴。”
事實證明宗主的圓場沒有白打。
這些青蓮修士們的確是做出了讓他們自己都驚訝的成績,然後才不顧程序地提前召開了慶功宴,因為那實在是太出色了。
——
“在猴子身上取得的成功,完全超出了預期,在注射了一號試劑後,樣本的劍道適應性提升了一萬倍以上,而且沒有任何副作用,樣本直接度過了我們為它設計的8重難關,用一根木棍就展現出了相當精妙的劍道修為,青蓮之心的效果,真的遠遠超出了我們任何人的預期,而在這樣積極的結果之下……我們實在按捺不住,開始了更激進的試驗。”
聽到這裡,趙沉露便聳了聳肩,不再苛責這些自行其是的青蓮人。
每一個搞研究的人,其實都是在賭博。
沒有人知道自己的試驗是否真能成功——如果能事先知道,也就沒必要試驗了——甚至無法確認自己的研究方向是否正確,在完全未知的世界裡,研究者們往往只能憑借直覺來確定前進的方向,所以很多時候,對於處在最前沿的人來說,想象力比邏輯分析能力更重要。
而青蓮書院的修士們,就仿佛是在一個賭場裡連續梭哈勝利了十余場的奇跡之子。
最初是從深海樣本中提取出有效成分,這一步被分割城成了五個步驟,從第一步開始,修仙者們就做好了持久戰的準備,他們設計的第一稿試驗方案,不過是在漆黑的世界裡的投石問路,沒有人真的以為這次試驗能夠成功,但無論成功失敗,能有反饋就足夠了。
然後他們就成功了,一個成功接著又一個成功,所有的試驗都是一次就取得了理想成果,他們輕而易舉地從海水中分離出了對生物有著強烈親和性的無名而無形的物質,並將這部分物質順利儲存在了理想的載體中。再之後,他們又嘗試讓無名物質增殖,再次取得成功,甚至第一次生物試驗也圓滿成功。
到了這個地步,已經根本沒有人能阻止研究者的激進了,因為太多次的勝利,本身就可以被視為一種規律,在真正遇到失敗的挫折之前,自行放慢腳步反而是一種不理智。
“所以……在昨天晚上,我們進行了……”負責講解的青蓮修士,聲音也變得乾澀起來,因為事後回想起來,那一步實在有些太大膽了。
趙沉露問道:“你們進行了什麽?無遮大會?還是更糟糕,你們沒有請示院長,就直接進行了人體試驗?”
“我們……我們當時都覺得這種一連串的不可思議的成功,一定有著特殊的原因,而且很難持久下去,所以為了不浪費機會,我們直接進行了人體試驗。”
宗主聞言倒抽了涼氣。
人體試驗並不稀奇,大部分需要打進人體內的藥物,在全面普及之前都需要經過相當程度的試驗,以確保不會有嚴重的副作用。
但人體試驗卻是一定要鄭重對待的,從征集志願者到每一個試驗步驟的規劃,再到最後的善後措施,稍有差池就可能引發人道災難……這個問題應該說每一個正道的研究者都該清楚不過,有些底線絕對不允許逾越,越過去就成了邪門歪道,多麽豐厚的研究成果也無可挽回。
“我們也知道人體試驗關系重大,所以……我們是自己上的。”青蓮書生說到這裡,硬是挺直了身子,“我們沒有違反任何道德倫理,這種事關重大的天賜良機,我們也不會放過,所以我們主動抽簽選出了兩名志願者——別誤會,抽簽是因為報名參加的人太多——進行了人體試驗,而試驗的結果,一如既往的成功。”
宗主沉吟良久,還是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倫理道德,不是這麽解釋的,不能因為他們自己挺身而出當了志願者,就否認這個試驗計劃的魯莽無謀,但無論如何,既然現在有了結果,還是先看看結果再說。
看看這些青蓮書生們不顧一切搞出來的東西,是不是值得他們破壞那麽多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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