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牛收拾情緒,冷笑道:“當然不是!我輩修士證道長生,無異於你們世間藩鎮割據勢力的謀逆造反,甲兵披堅執銳,鐵騎馳騁無礙,糧草儲備豐足,方能……”
陳青牛突然停下話語,不再繼續說下去。
崔王妃也不知他為何莫名其妙就沉默,只是她對這些修行之事,本就不是特別當真,眼神幽幽,“陳仙師,別煩我老調重彈,思來想去,我們之間的關系,還是做買賣最讓人放心,做盟友的話,恐怕你我心裡都有疙瘩,對吧?”
陳青牛回過神,打了個響指,點頭笑道:“王妃能夠有此念頭,真正是最好。目前我和你們母女二人可謂同舟共濟,我的實力增長一分,你們的安穩日子便多一分保證。在不打草驚蛇的前提下,需要王妃你當一回‘搬財小鬼’……”
崔王妃皺眉道:“要我當家賊?”
陳青牛根本懶得回答這種幼稚問題,開誠布公道:“須知世間死物皆有靈性,或多或少而已,多則如劍埋於地,依舊能氣衝鬥牛,少則一拂即散一觸即潰,不值一提。一般而言,材質越佳,蘊含靈性的機會越大。”
陳青牛拍了拍自己的那柄當國劍,“靈氣是表皮,靈性是根腳,兩者一字之差,意義卻是雲泥之別。例如我腰間懸佩此劍,名‘當國’,另一側劍身還篆刻有‘武夫’二字,鑄造於一千年四百年前,先後落入八位兵家祖師、儒家聖人以及陸地劍仙之手,靈氣往往跟隨舊主隕落而消逝,即便殘留於其中,也並非好事,往往導致一柄劍的劍氣看似浩大,實則駁雜不堪,淪為繡花枕頭,反倒不美,除非是極少數至純至粹的劍元精氣,才是一筆不可估量的遺產財富,我接手當國劍之後,事後知曉有兩抹劍元早早孕育其中,且並不與後邊我灌輸其中的靈氣相衝,如此一來,便自然而然是一樁殊為不易的福緣……”
陳青牛說得滔滔不絕,她聽得心不在焉。
陳青牛止住話頭,環顧四周,權衡利弊,若說神兵重器,藩王府邸肯定會有,但以崔幼微那個正王妃的身份地位,既是尊榮,又是束縛,又非修行中人,所以就算朱鴻贏手頭有好物件,跟她實在牽扯不上關系。那麽就只能縮小范圍了,文房四寶,崔大家肯定有,名士雅玩,崔王妃也必然不缺,至於真正的大頭,陳青牛笑了笑,當然是這滿滿當當的書籍了。
古話說,書中自有三樣寶,顏如玉、千鍾粟和黃金屋。
於修士而言,自然不會在乎那三樣俗物,修士真正在乎的,是書中自有大緣法。
崔王妃本就是極其靈慧的女子,一下子就明白陳青牛的想法,頗為自得道:“我這些年苦心孤詣搜集天下群書,自然而然,會夾雜一些漏網之魚的修行秘笈,我就是為了能夠確定兩件事,一是元嘉圃之玄機,二是我在研究園圃的同時,也察覺到自身體質的異樣,在出嫁之前,家中從無任何人表露出任何訝異,讓我習以為常,直到嫁至西北涼州後,讀書開始駁雜偏門,才逐漸知道那不是什麽天經地義的事情,但是到底奇在何處,有何意義,還是遇到你之後,被你一語道破天機,才終於得知真相,所有謎底也都水落石出……”
她停下言語,高高抬起一條胳膊,“這棟書樓,若說比拚孤本珍本,無論是數目,還是質量,在整座朱雀王朝,都能算名列前茅!”
陳青牛笑眯眯望向崔王妃,“既然此樓藏書頗豐,可有摘錄索引?”
崔王妃扯了扯嘴角,神色自負,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陳青牛自己就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對此倒是毫無驚訝,“那我們先從近處開始,從這一層書樓開始!崔王妃,麻煩你將心目中珍貴的書籍排定次序。”陳青牛望向書樓,摩拳擦掌道:“世間有個說法,腹有詩書氣自華,在修士眼中半點不假,只不過世人不知,不光光是讀書人,讀書人所捧書籍,也是有‘書香氣’的,恰似女子穿戴的‘珠光寶氣’,只不過前者內斂,後者顯現。書籍若是與聖賢朝夕相處,亦會沾染其氣息,日積月累,尤其是那些常年擱放在書案的書籍,若是能夠保持上佳品相,那真是無價之寶,不光是儒家修道有成的‘君子’如此看待,其他修士,也會垂涎三尺,儒家之浩然正氣,相比佛道兩家,用處未必更大,卻肯定更廣,通俗一點說,便是一劑萬金油,包治百病!來來來,快快將書名道來,只要是你覺得珍稀可貴的書籍,謹記六字宗旨,別錯過,不放過!”
陳青牛猶豫了一下,滿臉肉疼道:“先揀選十本便可以了。多了,可能會有些麻煩。”
不過,他內心深處,也不奢望書樓內真有十本入得法眼的珍稀書籍。
崔王妃哦了一聲,也懶得去為何不是“多多益善”,她走近一排書架,小心翼翼抽出一本古籍,“這是春水亭版本的《禮記正義》,是用的蜀中白鹿孩兒紙……”
陳青牛搖頭,皺著眉頭打斷道:“《禮記正義》?對於書籍而言,版本稀少與否,或是紙張材質珍貴與否,都不是那麽重要,關鍵是……”
崔王妃臉色淡然地將書籍放回去,隨口道:“儒家聖人荀嚴曾在扉頁親筆手書‘格物、致知、誠意、正心’八字,應是真跡無誤。”
陳青牛猛然喝道:“停!”
崔王妃將那本封面輕微破損的《禮記正義》,遞給陳青牛。
陳青牛火急火燎教訓道:“動作輕些!”
開門紅!
陳青牛小心翼翼接過這部名副其實的聖人書籍,整個人光彩煥發,根本遮掩不住。
見到這位年輕仙師的市儈模樣,崔王妃忍住出言刺他一刺的衝動,帶著他向前行去,“這是部《肘後長生箋》,是道門煉丹大家孫玄的唯一傳世著作,問世之初僅被視為醫書,刊印不足八百本而已,兩百年後孫玄證道飛升,此書瞬間被搜羅一空,但經過兩百年顛沛流離,幾乎全部流落民間的那八百本書,大多數已經破爛至極,公認僅有三百本勉強保存五品品相,全書無垢、四角微損、折痕幾無的八品,自然更是稀少難求,只有七本,至於那九品僅一本……”
陳青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她手中“奪走”古書,根本不敢雙手觸摸,輕輕呵出一口氣,縮回雙袖,這部被丹鼎派尊為圭臬之一的《長生箋》便懸空而停,陳青牛彎腰,自有一股清風吹拂書頁,僅是大大小小的藏書印章,便有“武林宋氏家藏”、“天寶玉璽”、“五嶽真印”以及“鐵劍琴膽書樓藏書”在內,將近二十枚之多的印章,更加難能可貴的是經過這麽多手傳承有序的把玩翻閱,這本《長生箋》依舊達到八品品相,簡直就是一個奇跡!
看到陳青牛如此誇張的舉動,從不曾進入修行領域的崔王妃感到有些滑稽,笑問道:“怎麽,很值錢?”
陳青牛深呼吸一口氣,始終低頭凝視,恨不得把眼珠子都貼在書頁上,癡迷道:“值錢?這本書在天下丹鼎派道士眼中,根本就是無價之寶!我這麽跟你說吧,哪怕是符籙派的道人,只要識貨,那麽隨便撕下一頁來,便是天底下最好的靈符紙張之一,製成的符籙,威力大,即便不用,哪怕不以秘法‘封山‘,百年之內,符籙裡的靈氣都不會流失!因此這一百二十一張書頁,若是拿來當做符籙材質,不說前三甲,前十肯定排得上!更別提那張蓋滿印章的書頁,知道‘天寶玉璽’和‘五嶽真印’八個字的意義所在嗎?這部書,幾乎能算是‘既不可遇也不可求’,得之我幸,失之……他娘的就是要了老子的命啊!”
崔王妃猶猶豫豫,最終還是鼓起勇氣,怯生生道:“其實……這本書原本品相更好一些,只是我一心想知道修行問道是如何光景,翻閱此書就稍稍殷勤了點,次數稍稍頻繁了一些……”
陳青牛嘴角抽搐地抬起頭,擠出一個笑臉,“那麽敢問原本此書品相,有九品?”
崔王妃尷尬乾笑,眼神遊移躲閃,底氣全無道:“好像是吧,記不太清了……”
心中不祥的感覺越來越濃鬱,陳青牛心意微動,駕馭那股流瀉於體外的氣機,清風拂動書頁的速度越來越快,果不其然,除去前頭那些來頭一個比一個大的藏書印章,這本書後邊書頁的指紋,幾乎只有一人而已!
陳青牛深呼吸道:“崔王妃,你不要告訴我,原本這本《肘後長生箋》,其實是十品的品相?”
見機不妙的崔王妃二話不說,轉身就要跑路。
真相,顯而易見。
結果被陳青牛喊住,氣笑道:“行了!人貴知足,我不會把你怎麽樣,只不過接下去若是還有此類光景,麻煩姑奶奶你一開始就藏掖起來,乾脆當什麽都沒發生,省得我心肝直疼!”
只不過在那之後,好似陳青牛的運氣都給揮霍一空了,隻相中《禮記正義》《肘後長生箋》在內五本書籍,後邊三本遠遜前兩者,但已算可貴。其余藏書,要麽是像一塊璞玉卻被雕琢得竅穴封死,要麽是年代傳承久遠,破損得厲害了。
其實真正精準衡量一本古書分量輕重,陳青牛按照某位蓮花峰客卿筆劄所寫的推斷法,不如那名雅稱蠹魚的書蟲,只需要將書蟲靠近古書,書蟲越是雀躍躁動,越表明古書蘊含的文氣之重。
只不過書蟲歷來稀有罕見,只出現於歲月悠久的藏書樓,如藩邸這棟湖心書樓,資歷便太嫩了,因此哪怕藏書極好,暫時仍是養不出書蟲。
陳青牛不願死心,自己大海撈針一般翻找書籍,還真給他找到一部前朝兵法大家的親筆手劄,粗略論述兵法形勢,頗得神意,只可惜破損嚴重,勉強五品。
崔王妃說藩邸庫藏有許多價值連城的字帖,其中一幅《贈駿帖》,是世間第九行書。
陳青牛沒有如獲至寶的喜悅,搖頭跟她解釋,比起印刻書籍,筆劄字帖都是更好的東西,但也看具體情況,聖人的手劄筆記,自然是頭等珍貴。 而那些隨手而就的小幅字帖,珍稀與否,得看內容,以及內裡所蘊含的精氣神,以及傳承過程中、歷代聖賢的“增光加彩”,否則任你寫得如何天下第一行書,天下第二草書什麽的,對於修士都沒有半顆銅錢的用處。
搜刮過了書樓,陳青牛猶不滿足,將魔爪伸向了書法巨匠崔大家的那座私密書房。
不管怎麽說,這場打秋風,已經讓陳青牛賺得盆滿缽盈。
身為一根線上的螞蚱,崔王妃略作猶豫,就咬牙答應了,領著他去了那一方王府禁地。
她又或者是破罐子破摔了。
不過說到底,女兒朱真嬰的安危,對這位婦人而言,比起什麽江山永固、改朝換代、皇圖霸業等等,都更加觸手可及,也更加來得實在。
現在,身邊的這個年輕修士,就是她能夠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雖然不諳世事,但是絕不愚蠢,恰恰相反,很多事情,她擁有驚人的直覺。
比如她相信自己的直覺,並且深信不疑:這個姓陳的觀音座修士,今日這番作態,看似是趁火打劫,得寸進尺,實則不然,他不過是在給自己一個親身涉險、火中取栗的蹩腳借口罷了。
對於求真求長生的修士而言,唯有性命,方是根本,其它皆是身外物罷了。
原本陳青牛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跨過門檻,等到他真正置身其中,那一刻,陳青牛方才知道人間王侯的真正富貴,又為何世間有那麽多修行之人,削尖了腦袋也要做那“從龍之臣”,“從蛟之臣”。
小小書房,大千氣象!
陳青牛咧嘴而笑,覺得這就叫好人有好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