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然盯著王蕉近在咫尺的雙足,“王蕉,你給說說那男子,我一直好奇那家夥何等道行能成為你的九世心魔。”
王蕉沉默不言。
陳青牛自顧自道:“聽裴青羊訴說,這一世他是龍虎山年輕一輩的修道魁首,號稱‘小天師’,他母親遊覽洛水河畔,電閃雷鳴,夢赤龍入腹,便懷上了他,誕生時得了桃木劍‘鍾馗’認主,十二歲獨上道教祖庭龍虎山,被一位真人呵斥戾氣過重,不得入山,他便在玉髓峰下搭建茅屋,隻憑一部道教入門的《老子五千文》,自悟大道,二十歲終於被龍虎山天師張煌京收入閉關弟子,一同閉關,再二十年,出關之日,道德殿內參拜祖庭歷代天師,一襲霓裳羽衣從龍虎山鼻祖天師身上脫落,墜落眼前,自此,號稱天尊附體,化外天魔也摧撼不破。他與蜃樓海女修士‘乾闥婆’並稱龍鳳,比我自稱天下無雙的家夥確實要無雙多了。”
王蕉依舊無動於衷。
陳青牛坐直身體,望向摘星閣外,道:“還有兩年時間,我依然積攢實力,爭取下山後不給蓮花峰丟臉,你也別再這般不死不活,說句難聽的大實話,你要去龍虎山,總該有點本事不是,那納蘭長生尚且被囚禁伏魔台,你若只是劍匠修為,十有八九連小天師的面都見不到便被當做妖魔鬼怪給降伏。到時候,我肯定是要學狀元郎李牧,去闖一闖龍虎山的。我固然會去,但肯定要怨你。會罵你是不知好歹的臭婆娘,害老子英年早逝,唾沫吐你一臉才罷休。”
王蕉悄然動容,握著青葫蘆的纖手微微一顫,低頭道:“你這精明商賈,當真會去救我,做一筆虧到姥姥家的折本買賣?”
虧到姥姥家,這本是陳青牛常掛在嘴邊的俚語。
陳青牛哈哈笑道:“隨口一說,隨口一說。”
王蕉平靜道:“兩年,好吧,就當讓你這隻井底之蛙見識一下謫仙武胎是個啥東西。”
陳青牛眯起眼睛,視線依然停在她那雙瘦小香軟的蓮足上,道:“拭目以待。”
兩年後,僅僅兩年。
蓮花峰上被冠以名不副實帽子的謫仙人,蓮花奴王蕉一躍成為一品金剛武夫,離陸地劍仙僅一線之隔,丹嬰上乘境。
紫金寶蓮怒放兩朵。
震撼觀音座。
天底下,從不缺陳阿蠻那樣身世淒厲的無名小卒,也從不缺一逢風雲便化龍的陳青帝,范夫人曾說過修道一途,緣法與根骨,缺一不可,她自言己身根骨是不差的,但機緣淡薄,修為不退反進,故而晏慈門下除去劍胚黃東來,資質最好的她最後反而是功法墊底。
因此范夫人評點觀音座四位小菩薩,對新進的玲瓏洞天小薛後是最為期待,稱她出俗世淤泥染又不染,道心精純,暗合觀音座氣運。對龍象池內日日九龍灌頂的王謫仙卻是不太看重,甚至還比不得師妹黃東來,世間多的是驚采絕豔的年輕修士,年紀輕輕便神通達玄,第一個甲子內成就丹嬰上乘境界甚至是小品龍象都有機會,但至此以後,大多泯然眾已,極少有踏入飛升境的功德圓滿者,倒是一些個勤勤懇懇如老黃牛的修士,沉寂數百年,一鳴驚人,悍然飛升,抗衡天劫,甚至連一個名號都不願留給世人。
蓮花金頂-送客亭,亭內陳青牛有凳不坐,恭然站立。身後是如花似玉的姐妹花裴家雙嬌,專心劍道的劍子裴青虎,相對雜而不精的裴青羊。
王蕉青衫方巾,斜靠亭柱,身背一柄客卿贈予的古劍“角鯉”。
九尺謝石磯身著夔甲,手持破仙槍,十二道品紅蓮業火嵌入漆黑夔甲,
鮮豔醒目。亭外站著蓮花峰十位長老和除黑蓮穆墨之外的八位門主。
青蓮門主徐清塵眼神複雜。
青蓮一脈代代以竹海為修道府邸,到她手上,竟被驅出竹海,無疑是奇恥大辱,她再淡然無爭,聽了門內弟子十年不斷的怨言,難保這位老好人著稱的女修士心中沒有芥蒂。
黃蓮司徒明珠一臉冷笑,特別對那武夫謝石磯身上的紅蓮業火,覺得格外扎眼。
曾將希望寄托在韓桂芳身上的綠蓮門主因為客卿選拔落敗,不僅賠上了如今那枚正吞在陳青牛腹中丹田的驪珠,還與北唐右國師交惡,十足十的賠了漢子又折兵,當然對這位口碑奇差的客卿沒好臉色。
唯獨白蓮晏慈,眼神柔和,帶著溫煦笑意。
陸姥姥作為蓮花峰首席掌法長老,常年坐鎮騎龍松下,此刻站在為首位置,出聲問道:“客卿,果真執意要求帶蓮花奴王蕉,白蓮黃東來前往孔雀王朝?”
陳青牛作揖道:“望各位前輩恩準。”
裴青虎一臉不屑,蓮花峰客卿歷來逍遙遊,何曾需要如此卑躬屈膝。玲瓏洞天吳搖山和胭脂山趙龍圖更是隻分別對“紅袍”陳太素和“觀音”陳師素和顏悅色。
裴青羊則是不停長籲短歎,她是如何都不願下山的,陳青牛一走,姐姐還好,發誓一日不為陸地劍仙一日不出蓮花峰,八成留在蓮花宮內練劍,那王蕉和謝石磯肯定要被帶走,她就又要回復從前客卿上山前的孤單寂寥,無奈呀無奈,裴青羊百無聊賴地唉聲歎氣,結果看到陸姥姥嚴厲的眼神丟過來,立即站好,眼觀鼻鼻觀心。
陸姥姥教訓完沒個正行的裴青羊,望了一眼這一世出生起便雙目緊閉的王蕉,略作思考,再看向陳青牛,道:“客卿,你能否保證不管事成與否,都將王蕉與黃東來安然帶回蓮花峰?”
陳青牛毫不猶豫道:“能。”
司徒明珠笑道:“若不能又當如何?”
陳青牛搖頭道:“絕無可能。”
司徒明珠鄙夷道:“客卿好大的口氣。”
陳青牛微笑道:“是蓮花峰的底氣使然。”
陸姥姥面目微笑,她起先對這年輕客卿頗不喜歡,只是扛不住紫金寶蓮一朵接著一朵的綻開,雖不曾親眼看見,但堅信被她親手撫養長大裴家姐妹在這種大事上不會撒謊,陳青牛成為客卿前,蓮花池上紫金寶蓮共計九朵,因為他本身開了五朵,王蕉修為精進暴漲,新開兩朵,如今多達十六朵,幾乎翻了一番,是蓮花峰數十年來的頭等大喜事,陸姥姥沒理由不對陳青牛刮目相看。這少年,錯了,是及冠的男子了,陳青牛一身市井氣息,嘴上油滑,擅長鑽營,但終究給蓮花峰帶來實打實的諸多好處,身世隱秘的謝石磯開竅,謫仙人王蕉終於出世,劍胚黃東來更是在竹海加倍苦修,蓮花峰仙脈一日-比一日雄厚,這便足夠!
於是陸姥姥一錘定音道:“此事說定。”
她轉身問道:“諸位可有異議?”
晏慈第一個表態道:“白蓮無異議。”
“無異議。”
一大串平淡冷漠或者略帶不甘的附和。
這些龍象境的高人陸續散去,陸姥姥也返回騎龍松下。
裴青虎拽著眼睛濕潤的裴青羊返回蓮花宮。
亭內只有如釋重負的陳青牛,古井不波的王蕉,和刻板嚴謹的謝石磯三人。
陳青牛等眾人退散,仰天長笑。
收斂笑聲後輕輕發話,盡是些陸姥姥這幫高人聽到要崩潰的言語。
“行走江湖,不露黃白。這是首要規矩,所以那個,石磯,你去弄件寬敞點的袍子把你夔甲給遮住嘍。破仙槍不是能折疊成短矛嗎,趕緊了。”
“嘿嘿,身上從鎮國閣偷帶了幾塊玉佩,應該值些銀兩,下了蓮花峰,先去當鋪當了。王蕉,我帶你花天酒地去,給你買一百壺上等花雕,喝個痛快。”
“哈哈,鳳州皇城,還有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們,咱來啦,禦劍飛行,讓你瞧瞧劍仙的英姿。哼哼,敢不對咱一見鍾情,就在你們頭頂龍王播雨一番。”
“對了,王蕉,你是劍仙,我要是被人圍毆,你救得了我吧?”
王蕉撇過頭,聽而不聞。
謝石磯嘴角微笑。
陳青牛得不到回應,無趣泄氣道:“你們各自準備一下,給我一兩個時辰。”
竹海。
無匹劍氣洋洋灑灑。
陳青牛禦劍站在竹海上方,懷中捧著一塊被荷葉包裹的東西,扯開嗓子喊道:“劍仙師叔。”
一道宏大劍氣直衝雲霄,陳青牛禦劍本就蹩腳,立馬露餡,躲過劍氣後,跌跌撞撞飄落竹林中,不遠處,一名黃衫女子,面容清冷,煢煢孑立,背負一柄清古巨劍。
能舌生燦蓮的陳青牛竟一時無言,只是傻傻捧著荷葉包。
“馬屁精。”
她率先開口,見著那被荷葉包裹的物件,香味撲鼻,眼神終於柔和幾分。
“師叔。”
陳青牛歡快道,“這雉雞是按照涼州土法子做出來的,師叔嘗嘗。”
她冷哼一聲道:“不吃,你給本座滾,滾慢了就一劍刺死你。”
陳青牛撓撓頭道:“要不把雉雞留下,我再滾?”
她惡狠狠道:“一起滾。”
陳青牛愣了,為難道:“這雉雞是烤熟了的,香嫩是香嫩,可要滾真滾不起來。”
她裝作一臉凶神惡煞,此刻終於破功,但剛有笑臉的趨勢,又板起臉,道:“本座沒力氣,提不起劍。將那玩意丟過來,吃飽了本座再一劍刺死你這忘恩負義的貨。”
陳青牛嗯嗯點頭,屁顛屁顛將被他命名為蓮花雞的東西遞給劍胚師叔,她也不含糊,手撕雞腿便小口小口嚼起來,陳青牛問道:“師叔,那雪貂呢?”
黃東來理所當然道:“自然是本座吃完了再喊它。”
陳青牛忍著笑意,一臉聆聽前輩教誨的嚴肅。
黃東來下嘴輕柔,卻沒用多少時間就解決掉一整隻雉雞,一地的骨頭,心滿意足,吹了一聲口哨,一隻四尾雪貂竄出來,似乎比八年前多了條尾巴,體型倒是以前模樣嬌小可愛。
它嗅了嗅,終於見到那些雉雞骨頭,立即雙目含淚,神情哀怨,然後捶胸頓足,一步三回頭往竹林深處走。
黃東來嬌叱一聲道:“貪嘴的孬貨,給本座死回來。”
嗖一下,它躍到黃東來肩膀上,無精打采趴著,可憐兮兮。
陳青牛見縫插針提出正事,道:“師叔,這次叨擾清修,是青牛想下山歷練,可惜身邊沒個絕頂高手,心裡不踏實,就想懇請師叔出山。”
黃東來眼珠子一轉,冷聲道:“那武胎不是了不得的陸地劍仙嗎?”
陳青牛立馬見風使舵,大表忠心道:“比起師叔,差了十幾萬個境界,有王蕉在,我至多隻敢去一些人跡罕至的小地方撒野,有師叔在身邊,青帝卻敢去玄當山啊龍虎山啊當著那些老古董的面破口罵街的。”
黃東來點頭深以為然道:“實情。”
陳青牛小心翼翼問道:“師叔同意了?”
黃東來輕輕皺眉,“你要去孔雀王朝湊熱鬧,尋那饕餮?”
陳青牛嘿嘿道:“想先去朱雀和北唐隨便走走,青牛如師叔所說,是隻蹲井底的癩蛤蟆,學了點微末技巧,就心野了,要去看一看井外的天地,讀不了萬卷書,就行萬裡路嘛。”
黃東來哦了一聲,卻沒有下文。
陳青牛一臉期待道:“沒有師叔護駕,青牛不敢下山。師叔若肯出關,青牛感激涕零,大恩無以回報,只能多做一些好吃的孝敬師叔。”
黃東來嗯了一聲,還是沒有明確意思。
陳青牛一咬牙,拿出殺手鐧道:“聽聞南瞻部洲最近有個使劍的武夫,揚言他是本洲年輕一代劍道第一,還算有點道行。對待這類夜郎自大的角色,師叔就應該殺一殺他們的膚淺傲氣。”
黃東來淡然道:“本座正好拿這幫沽名釣譽之徒祭一祭劍道。”
陳青牛欣喜道:“半個時辰後下山,青牛與師叔在夔牛橋上會合。”
黃東來輕輕點頭,禦劍離開。
陳青牛松口氣,笑了笑。
拍馬屁也是很耗費心神的體力活啊。
他也禦劍飛離竹海,前往舍身崖,收了劍,在蓮花墩上靜坐發呆,遙望胭脂山。
八年不見,那踏虹而來的紅袍小女孩可長成亭亭玉立的美嬌-娘了?
陳青牛膝上所放的古劍是鎮國閣藏品,劍名“當國”,起先並無劍元,被他選中禦劍材質後,數年來源源不斷便注入蓮花峰紫霞仙脈,初具劍識,只是不說大聖遺音,便是王蕉的角鯉,也遠比不上,只是跟金窩銀窩不如自家草窩一個理,陳青牛對當國劍的喜愛,與日俱增。
站起身,遙望了一眼被重新封上的猿洞,準備離開舍身崖。
“小白!”
陳青牛脖子上不知何時掛上一樣軟綿綿的東西,喊了他一聲很私密的綽號。
陳青牛低頭一看,竟是那鬼怪靈精的紅袍孩子,哈哈一笑,仔細打量一番,開心道:“小紅姑娘,怎還是沒長大呀。”
她撅嘴道:“不想長大就不長大了唄。”
她八年後,不知為何,依然是十歲體態。
故而一襲入手絲滑微涼的綢緞大紅袍還是顯得過於寬敞,松松拉拉的,很不合身。
陳青牛將她放下,叉腰嘿嘿道:“你瞧,我可高了很多,是不是相當高大威猛,風流倜儻?”
她翻了個白眼道:“是呀是呀,都能雙修啦。”
陳青牛重新坐在蓮花墩上,當國橫放膝上,學著她一起托腮幫道:“雙修就算了,等小紅姑娘長大再說。”
她來了興致,眼眸一亮:“要不你來胭脂山給我做男寵,放心,就你一位,不用與誰爭寵。比起做那空架子的客卿要輕松,男子敢對你不敬,我就將其肉身大辟,炮烙,湯鑊,車裂,凌遲,腰斬,一寸一寸刮去元神,不得善終,不得輪回。女子誰敢多瞧你一眼,就將其轉世為豬,投胎為狗,生生世世,不得為人。”
陳青牛捧腹大笑,捏了捏她的鼻子,道:“小紅,女人慈悲些,才可愛。”
她就像躲藏在一襲寬博紅袍裡的小精靈,歪著腦袋問道:“真的嗎?”
陳青牛被勾起一些隱藏心底的往事,眼神哀傷,遮蓋不住,摸了摸她腦袋點頭道:“是的,像我這種沒心沒肺的惡人,也會記著一些人的好,不是她們像蓮花峰上絕大多數仙子的出塵,而是她們的慈悲。只不過好人總是沒有好報的。老天爺不長眼,你說可恨不可恨。”
她點頭道:“可恨。”
兩人相對無語,許久,她伸手揉了揉陳青牛的眉間褶皺,舒展開後,她問道:“小白,你有想做又必須要做的事嗎?”
陳青牛笑道:“有啊。”
她好奇道:“說說看。”
陳青牛一本正經道:“閉關八年,再次拒絕化虹飛升,隻想爭霸九洲,江山美人,一並入懷。”
她這次沒有翻白眼,只是一拍陳青牛腦袋,認真道:“說正經的。”
陳青牛愕然。
一瞬間,眼前紅袍小孩竟如大宗師們不怒自威,氣勢浩然。
但錯覺一轉而逝,陳青牛嬉笑道:“除此之外,沒了。”
她生悶氣。
陳青牛在等級森嚴的蓮花峰上,唯獨對她,不用覺得夏日當空心如深淵,手放在劍鞘上,望向遠方,輕聲道:“有三件事。”
“白帝城通天閣是離天最近的地方,要去那觀日。”
“抬棺入蜀。”
“活著。”
本來陳青牛想說斬盡天下龍,可以他臉皮厚度,還是說不出口。
“小白,能再加一件事嗎?”
“嗯?”
“完成這三件事後,來胭脂山迎娶我吧?”
“啥?”
“娶我呀。”
“這個……”
“不願意?”
“不是,我不知道你名字呀,總不能到了胭脂山,就抓一個家夥問,喂,你認識小紅嗎。”
“是個問題哦。”
陳青牛忍俊不禁,望著認真思考模樣的孩子,他輕輕彈劍而笑。
胭脂山突然間紅雲翻滾,一個巨大漩渦出現在空中。
她拎著袍子,一臉不情願歎息道:“小白,我得走啦,下次見面再告訴你名字。”
陳青牛點頭道:“好的。”
她化虹而去。
紅袍當空飄搖,異常瑰麗。
看得陳青牛一陣呆滯。
這孩子怎麽不像尋常胭脂山弟子,這瞬息遠遁千裡的風范,怎麽都得丹嬰境了吧?
陳青牛心神搖曳,砸吧砸吧嘴,錯愕道:“難道小紅是胭脂山哪位大宗師的親傳弟子?”
據聞。
胭脂山上有胭脂宮。
三千仙子仆役,浩浩蕩蕩,密密麻麻。
有一幅壯麗畫面,遍傳九洲四海,百萬修士,無人不聞無人不曉。
每當。
一襲紅袍拾階而上。
便有。
三千女子匍匐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