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了三個月之後,魯大學士終於被允許到養心殿覲見皇上。
當大學士已經二十多年了,已經記不清到這裡覲見先皇和皇上多少次了。
還是在先皇時期,他就是可以經常到養心殿覲見皇上的為數不多的人之一。
沒想到,如今想見皇上一次都難了。
走在宮裡,這裡的每一座房屋殿宇,每一條路,甚至是一草一木,都是那麽熟悉。
但是,現在走來,卻顯得那麽陌生。
宮裡的侍衛大多都換了,許多人都是生面孔。太監們也有許多都是新來的。宮女們,也有許多不認識的。
就連走在自己跟前的戴權,也變得似乎陌生起來。
頭髮花白了許多,身形似乎也佝僂了,腳步蹣跚,神情暗淡。就連自己想問他幾句話,也是言辭閃爍,顧左右而言他。
自從太子監國後,所有的一切就都變了。
“魯大學士,進去吧。”
戴權閃到一邊,魯大學士就進去了。然後就看到了一個人,倚在龍床上。
看起來,足有六七十歲的樣子,身形瘦的幾乎皮包骨頭,臉已經脫了像,似乎只有眼睛的轉動,證明他還是個活人。
這還是那個皇上麽?今年也不過五十來歲啊?
“老臣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萬歲。”
“魯大學士,起來吧,也不必拘禮了,哪裡還有什麽萬歲,不知哪一天就死了。”
元亨天子雖然看起來神情萎靡,說話倒是還清楚。
“皇上千秋萬世,用不了多久,定會康健如初。”
“算了,不說這個了。你給朕說說,如今朝政如何?”
“這個,朝政一切正常。”
正常麽?我看如今怎麽沒有一件是正常的。
“正常麽?你怎麽這麽久也不來看看朕?難道你也盼著朕早死麽?”
“老臣該死,萬萬不敢有此心。實在是因為怕打擾皇上靜養,所以……。”
“算了,你不用說了。如今王子騰身在何處?”
“還在九江那裡。”
“那幾家有什麽動靜?”
“沒什麽動靜,自從王子騰去了之後,就安靜了許多。”
“如今還總是要錢麽?”
“這個,除了正常餉銀,今年只要了兩回。”
“今年就要了兩回?都是多少?”
“一回是三十萬兩,一回是三十五萬輛。”
“都給了麽?”
“都給了。”
“這兩回是什麽名目?”
“軍卒久在他鄉,給軍卒安家置業。”
“哼,都在那裡一百來年了,還是他鄉?莫非他們還想要打回原籍?”
魯大學士不吱聲了。
如今他這個首席大學士,其實也就是個名義了,其他幾個大學士處處掣肘不說,在太子那裡,也是毫無權威。
他已經三次請求告老還鄉,但是太子以他是皇上老臣的借口,就是不允許。
現在,他想開口跟皇上說,但是一見皇上這個樣子,就開不了口了。
“戴權,夏秉忠和裘世安可曾回來?”
“兩人都已經回來了。”
“既然回來了,為何不來見朕?”
“皇上,他們……。”
戴權跪下了。
“他們怎麽了,難道連朕都不願意見了麽?”
“皇上……。”
戴權只顧磕頭。
“到底發生了何事?說!”
元亨似乎想站起來,但是,終於沒站起來。
在一旁的王太醫急忙去扶,這才沒有倒下。
“他們兩個已經伏誅了。”
“伏誅了?犯了何事?”
“私自出宮。”
“什麽私自出宮?不是朕叫他們去的麽?是誰這麽大膽,竟敢殺了他們?”
“這個,這個……。”
“算了,不用你說了,是太子吧?魯大學士,是也不是?”
魯大學士沒說話,算是默認了。
一時間,皇上也沒說話,閉上了眼睛。
過了足有一盞茶功夫,元亨睜開了眼睛。
“傳朕口諭,召修同貴來見。”
“皇上……。”
“怎麽了?”
“修同貴如今已經下獄。”
“下獄了,他又犯了何事?”
“貪贓枉法,收受賄賂。”
“修同貴會收受賄賂?笑話。劉長風也不在九門提督任上了吧?”
“劉長風已經於半年前,出任江蘇布政使。”
“季明鑾呢?”
“已經告老還鄉。”
“水溶呢?”
“去各地巡查練兵事務。”
“各地練兵事宜如何?”
“都在加緊操練?”
“都是如何操練的?”
“都按照兵部的制度操練。”
“兵部制度操練?朕不是叫照著賈珉的制度操練的麽?”
魯大學士又是無言以對。
“賈珉現在何處?”
“已經久無消息,據說如今在北海做生意。”
“擬旨,召賈珉回朝,任兵部右侍郎,專責操練全國兵馬。”
“皇上,這個……。”
“你去跟太子說,就說是朕說的,難道他連江山都不想要了麽?”
“臣遵旨。”
“長安現在何處?”
“還在西山練兵。”
“叫長安來見朕。好了,你下去吧。戴權留下。”
魯大學士退出去了。
“王太醫,你也出去吧。”
王太醫出去,屋內只剩下元亨和戴權兩人。
“戴權,你還是朕的人麽?”
“皇上,奴才肝腦塗地,誓死效忠皇上。”
“筆墨伺候。”
戴權準備好了紙筆,拿起一個小案子,放到龍床上,鋪好紙,把筆遞給元亨。
元亨接過筆,開始沒握住,掉到紙上。自己吃力地揀了起來。戴權換了一張紙,元亨拿筆的手顫抖著,終於開始寫字。
字寫得不多,只有幾行。待到寫完後,頭上已經冒汗了。
“蓋上朕的墨寶。”
戴權拿出皇上的墨寶蓋上,就要把紙遞給皇上。
“戴權,你把此信收好了,除了你自己,不可叫第二個人知道。待朕百年之後,你也不要在宮裡呆了,出宮去,將此信交給季明鑾,他自然知道怎麽做了。”
“老奴遵旨。”
“好了,你也下去吧,叫王太醫進來。”
魯大學士出了養心殿,就回到了軍機處。待了不久,太子就來了。
如今太子幾乎每天都到軍機處來,處理各種政務。
太子進了自己的辦事房,就叫魯大學士進去了。
“魯大學士,父皇龍體可好?”
“今兒個似乎好些了,不過還是虛弱得很。”
“父皇是否問了皇陵之事?對陵寢可還滿意?”
“這個倒是沒問,只是問了些別的。”
“哦,都問了些什麽?”
按理說,太子是不該打聽這些事情的,如果皇上想跟他說什麽,自然會召他說的,不用假借別人之口。
不過,魯大學士還是如實地說了。
“皇上叫老臣轉達殿下,召賈珉回朝,出任兵部右侍郎,負責操練天下兵馬。”
“魯大學士,父皇這是何意?滿朝文武多了,盡是忠孝賢良之輩,何必非要用賈珉那個狂悖之徒?”
“皇上叫我跟殿下說……。”
“說什麽?魯大學士但說無妨。”
“皇上說,若是不用賈珉,殿下連江山社稷都不要了麽?”
啪,太子拍了桌子,怒氣衝衝地站了起來,在屋子裡轉上了圈子。
一直轉了十來圈,這才坐下。
“哼,賈珉不過是個年少輕狂之輩,靠著運氣好,打了兩個勝仗。就以為天下無人了?沒有他,我家百年基業就不保了?也是父皇病重,被奸佞之徒蒙蔽。他才多大,就當兵部右侍郎。眾口悠悠,叫我如何服眾?”
“再說了,如今已經號令下去,各地都在緊鑼密鼓地操練。前幾日兵部來報,今年已經新增五十萬大軍了。若是叫賈珉操練,按照他那一套,得花多少銀子?父皇陵寢之事,已經入不敷出,不堪重負,這你也是知道的,哪裡有那麽多錢供賈珉揮霍?”
“這個……。”
“魯大學士,我知道父皇是什麽意思,他是擔心三藩造反。別人也有這麽說的。可是,已經一百多年了,要是想反,他們早就反了。自我監國之後,三藩屢次上表,表示臣服。今年還要遣散部分軍隊,那兩次要錢,不就是安置軍卒的麽?”
“如今三家世子以及家眷都在帝都為質,宋寬他們跟我情同手足,哪裡會反?待到將來時機成熟,三藩一撤,就可高枕無憂了。”
“但這是皇上的旨意,終究……。”
“好吧,明日早朝再議吧。若是眾臣同意,就召賈珉回朝,若是不同意,此事就作罷。畢竟父皇如今龍體欠安,做事思慮未必周詳。若是父皇將來再反悔,又想收回成命,朝令夕改,可就不好了。魯大學士,你看如何?”
“全憑殿下做主。殿下,老臣近日身體欠佳,想告假三日,還望殿下恩準。”
“若是魯大學士確實如此,就在家歇息三日。不過,不可再提告老還鄉之事。如今本宮依仗魯大學士之事甚多, 將來還想叫大學士留下一段三朝元老的佳話呢。”
“老臣謝謝殿下厚愛,唯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老臣告退。”
第二天早朝,太子提出了召賈珉回朝之事,叫眾大臣朝議。
兵部尚書李源出班反對,說如今各地操練兵馬卓有成效,已經新增五十萬兵馬。賈珉練兵耗資巨大,朝廷無力承擔。
工部吳尚書出班反對,說賈珉如今不知去向,只聽說在北海經商。賈珉已經被革去功名,如今以商人之身入仕,不合禮製,恐為天下人恥笑。
原翰林院侍讀,戶部侍郎,署理戶部尚書羅翰林附議。
軍機處三位大學士附議,順天府尹賈雨村附議。
其他大臣保持沉默,沒有一個大臣出來支持。
於是太子將此議擱置,待父皇龍體康復後再議。